原先听说陆珣没底子,眼色不对,他既不答应让他上学,也不拒绝。只管三句不离自己的学校,完美演绎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本领。
直到瞟见校门口的东高校长,西高校长捏住小巴心思一转,忽然提起条件:要是阿汀愿意来这儿上学,破格招收陆珣也行。当然,前提是他遵守学校纪律,不扰乱校园里良好的学习氛围。
阿汀想了想,当场答应了。于是在回来的路上,被王君与村支书轮流追问十多次‘你真要去西高?’。
她很有耐心,又解释一遍:“东高太远了,还贵。”
多出半个小时的路,来回就要一小时。不管陆珣还是她骑自行车,会累的。再考虑到每学期的学费相差两块,三年下来便是整整的十二块……
还是算了吧。
前世外公给她请的外教虽然五花八门,水平还是很好的。八十年代的教学方式再新颖,应该赶不上他们。
学习这件事还是要靠自己呀。
阿汀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能输,必须紧跟着哥哥的脚步争取高考状元。因为他已经在外面吹太多牛了,分数不好的话,恐怕他比她更丢人。
王君不知内情,也没她想得这么全面,旧恨铁不成钢:“远点有什么关系?你妈肯定想让你去最好的学校。我看你就是想给陆珣腾名额。这事要被你妈知道,小心抽你半条命。”
按照妈妈的性格,多半不是抽她,而是扛起菜刀连带鲁陆珣一块儿追杀。阿汀差不多能想象到那个场景,缩了缩脖子,犹如焉巴的小乌龟,慢吞吞往壳里缩。
“……我不告诉她行吗?”
阿汀小心翼翼地问:“说东高太贵了?”
王君啧啧:“你家都能赚钱了,半年两块钱还要这么扣,以后你的外号肯定是小抠门精。”
阿汀不在意的笑笑。
“你对陆小子也太好了点,跟老男人养媳妇似的。”瞥见她手上的糖葫芦,王君啧啧得更大声:“糖葫芦也是给他买的吧?”
阿汀点点头。
爸妈不喜欢零嘴儿,糖葫芦共买了六串。路上她和王君吃掉两串,剩下哥哥一串,猫……既然答应了,自然给它带一串。剩下两串是陆珣的,他得比别人多点,不然总会不高兴的。
“不光男人养媳妇,你这说亲妈转世我都信。”
王君手痒揉脑袋,含糊听到一句:又是这车。
什么车?
她连忙拉着阿汀探头看。
只见黑乎乎的一辆车与她们擦肩而过,副驾驶座上坐着考究小老头,车后厢两个成年男人,中间夹着一个少年的侧颜。
下颌生冷,棱角分明。他面无表情,注视着某一处发呆,睫毛垂得寂静、毫无生气。
这张脸冷冷在眼前划过,很快。阿汀呆呆看着,手一松,糖葫芦接二连三掉下去。
“那是陆珣吧?!”
“他怎么上车了,要走了?”
王君满肚子疑惑,眼角捕捉到红通通的糖葫芦,在地上骨碌碌滚进河里。不用看阿汀的表情,她明白大事不好了。
忙扯开嗓子大吼:“支书你转个向!!”
“啥?”
“转个向!停车也行!!”
“你说的啥?”
风雨吞没掉声音,王君着急但束手无策。万万没想到身边的小丫头胆大包天,站起身子直接跳了下去。脚腕分明扭到了,身体一斜,差点摔在地上。
“叔你停停!再不停出人命了!!”
“啥?”
“哎呀我的妈呀,我和你说不通了。”
王君气到抓头发,只能生生看着小丫头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疯了一样跑出去好远,以至于司机在后视镜中瞧见这抹不依不饶的小家伙,犹豫着问:“车后头有个丫头追着,咱们要不要停……”
阿汀。
陆珣猛地转身去看,果然是她,远远就能认出是她。
“停!”
他大喊:“停!”
司机不听他的,他就反手揍人。
两旁的人手忙脚乱找寻武器。偏篇猫也挑着时间,突然在狭小的后车厢里发难。
它跑到他们腿上乱抓乱跳,凄厉的惨叫犹如婴儿啼哭,几乎刺破耳膜。长毛落在眼睛鼻子里难受得要命,陆珣又发了狠的提拳头,打得他们头晕脑胀。
一时间鸡飞狗跳,他们招架不住他啊。
陆珣看出这点,双脚踩上车垫,瘦长的身体钻到前头去,冷不丁掐住陆京佑的脖子。
“停!”
他冲着司机大喊,犹如发了狂的野兽,犹如出鞘的锋利刀骨。眼中凶光大盛,分明写着:再不停车,我先掐死他,再让你跟着陪葬!
“陆……陆……”
司机被吓得说不出话。
陆京佑闭眼休憩,没睁开眼睛,对横亘在脖子上的手无动于衷。纯粹觉着这小子爆发力不错,淡淡说声停车。
吱——
刹车声划破长空,唯独车门不肯打开。
陆京佑没睁开眼睛,但精准摁中陆珣的旧伤。他疼了一瞬,便被抛到后面去,只能在这该死的铁盒子里挣扎扭打,对玻璃拳打脚踢。
徒增伤口与疼痛。
他出不去,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仿佛沦为囚于牢笼的兽,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原地等待,焦急而烦躁。不停盼她过来点再过来点。像上一次,像上上次,像每一次那样靠近他。
分秒被拉得好漫长,黑压压的苍穹堆积着乌云,电闪雷鸣闪烁得可怕。他又想起那片山林,那个反胃的男人。以后怎么办?
他走了她怎么办呢?
剧烈的白光照得万物黯淡,他总害怕她会害怕,会停下。但她没有,渺小的她在浩大的天地中不停的跑,越跑越近,左脚别扭,头发软塌塌黏在脸上。
“陆珣。”
她跑到面前来了。
大睁着眼睛,不停拍窗户,陆珣陆珣地叫他。
陆京佑微一皱眉,降下小半的车窗,只让外头的眼睛对着里头的眼睛。
“陆珣……”她喘着气儿连声问:“你要回家了?现在就得走掉吗?但是糖葫芦还没有……”
糖葫芦。
低头望见空荡荡的双手,阿汀呆愣片刻,心脏骤然疼了一下。
完了。
她想,全完了。
不知怎的就觉得很多事情被她搞砸了,丢的不仅仅是糖葫芦,而是更加、更加重要的东西。她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东西,反正身体里空掉一块,眼睛立刻变得模糊。
“糖葫芦被我丢了,对不起。”
她小声道歉,忍不住掉眼泪,掉得安静,但很凶。
“我答应给你买的,我还是给哥哥买了,所以给你买两串……对不起,你是不是生气了?”
都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她的小脸白生生,眼睛红得可怜。
陆珣也疼了,疼得厉害,生平第一次感到酸涩。他应该抱她,以前有很多机会,可是他把她当成柔弱的小尾巴,当作需要庇护的幼崽,没往那方面想过。
如今想了,却没办法抱她。手掌艰难钻出缝隙,他用指腹轻轻抹过她汪汪的眼睛,指腹粗砺,力道近乎温柔。
“别哭。”他低低的说。
“我把糖葫芦丢了。”
她还是惦记这件事,像做错事的小孩,手足无措。也因为看清他面上的伤,握住他破皮带血的手,五脏六腑翻滚得更厉害。
“疼吗?”
她哭着问:“他们为什么打你?你是不是好疼?”
“不疼。“
“别哭。”
喉结在皮肉下滚动,陆珣组织着为数不多的词汇哄她:“回家,等我。”
“你很快回来吗?”她哽咽,眼睫湿漉漉粘在一起。
“很快。”
“多快?”
“快。”
他又说:“回家。”
阿汀固执地摇头,抓紧他,为数不多的软乎乎的体温传到他身上,更衬出心尖冰冷。
他在骗她,他知道,她也知道,因此谁都不肯松手。
“开车。”
陆京佑一声令下,冷漠无情地车重新启动,
陆珣。
阿汀。
他面目想把自己压缩成薄薄的纸片,顺着缝隙逃出去。她不肯放弃地追着,直到车越来越快,她越来越疲惫,他们紧紧握住的手越来越少。
真的拼尽全力了,但最后的指节还是一点点地抽走,犹如沙粒不停漏出缝隙,怎么止都止不住。
终于还是被彻底分开了。
车迅速远去,阿汀犹不死心追着。
“阿汀别跑了!”
“傻丫头你追车干什么?追不上的!”
“快回来!”
别人劝她她不听,自顾自在狂风暴雨中奋力奔跑。直到恍惚摔在地上,车消失在尽头,她没力气了。
追不上了。
她一动不动趴在地上,暴雨像石头砸在身上,头疼手疼脚也疼,疼得体无完肤。脚腕真的好疼,陆珣这个名字更让她疼得脸色惨白,攥紧胸口的衣服无声啜泣。
这个世界好大。
她想。
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多人,说不定有成千上万个陆珣。要是他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怎么办?
黑暗里咬过她的陆珣,独自重病的陆珣,不爱喝药的陆珣,要糖的陆珣。他总是孤傲尖锐,又很心软别扭。他曾带她逃离深渊,也曾拉她冲上山顶看日落。他是天下无双的陆珣,但她没能留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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