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岁月/Yes!Your Grace (苏浅浅喵)
康斯薇露还记得她,梅,艾德娜,以及其他与她们同龄的美国女继承人有多么景仰玛丽——她是如此美丽,聪慧,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任谁来都能与之侃侃而谈,自信而又有气魄。那时谁不争相恐后地模仿她在晚宴与派对上的穿着与发型?谁不悄悄挤在宴会厅垂下的帷幕,还有花园的树丛后偷听她与男士的谈话?那时有谁不会在心里偷偷地说上一句——我想成为玛丽·莱特那般耀眼的存在?
她曾是个多么失败,多么孤立的人啊。
在她活着的时候,威廉从未能看出自己女儿所拥有的经商才能,也从未能使艾娃找到她真正充满了热情的事业;她的生活死气沉沉到了一个财富猎人都能成为照亮她人生的光芒,她的精神脆弱到了哪怕死后,自己的父母离婚这样的事情仍然能使她感到难过;她要好的朋友设计了一个狠毒的陷阱伤害她,可她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有因此感到绝望,事实上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多么痛苦,她有伊莎贝拉了,这道从123年后照射来的阳光足以驱逐过去留下的任何阴霾,只是,却无法照亮她所感到的那彻底的,完全的,全然的——
孤独。
我们这段时间这么忙碌,晚上要看文件,白天要看历史记载了解相关知识,老实说,我根本没什么空闲思考这件事。康斯薇露轻描淡写地回答着,向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微笑,又低下头去看桌上足足有9页的下议院会议报告。我想,玛丽那么做,兴许只是因为妒忌罢了。
你这么觉得吗?
至少,玛丽是我们目前唯一需要担心的敌人了。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玛德·博克说不定会帮我们将她也一举拿下。
康斯薇露的语气淡漠得接近毫不关心。
昨天,伊莎贝拉收到了一封经过层层审核才交到她手中的,来自于玛德·博克的电报,由于现在阿尔伯特亲王号的敏感身份,所有除了官方机密文件以外的私人书信来往都要经过外交部门的检验。因为如此,玛德·博克只给她们留下了一句外人绝不可能看懂的话:
“恶龙已被擒住,我们在最终的审判等待你的归来。”
也许是因为康斯薇露的语气太冷淡,显得她似乎并不愿意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在那之后,谁都没有在心中说任何一句话,伊莎贝拉继续默默地在地图上标记着各**队如今的位置,兵力的数量,种类,携带的武器,领头的军官名称,等等。而康斯薇露则一张一张地仔细看完了会议的记录。
等她再度抬眼的时候,窗外的天光已经过度成了泛着微微青色的白光,海水温柔地舔舐着军舰的船身,推着它在波浪上轻微地摇晃。伊莎贝拉默不作声地将所有的文件按照它们本来的顺序全都一一收进了蓝盒子之中,她的眼下泛着乌青,脖子上血管都一根根地暴突了出来。一边拾捡,她还一边不住地揉着膝盖,也许是在地上坐久了,那儿的皮肤透着一种不健康的黯淡色泽,但伊莎贝拉迅速扯下了团在大腿上的睡裙,柔软布料一直坠到脚踝,遮住了所有的罪证。
至少在这一刻,伊莎贝拉与她是一样的孤单的,康斯薇露突然意识到。
但在这漫长,寒冷,枯燥无味的夜晚过后,她仍然得以回到马尔堡公爵温暖的臂弯之中,可康斯薇露·范德比尔特却一无所有。她曾经是个阴影,活在一个巨大的万花筒中,世界万事万物万人变化来去,却都与她不曾有任何关系;到了如今,她仍然是个淡淡的灰霾,像只风筝般被放飞在偌大的世界中,有的只是寻常人等永远也无法看到的,飘到高高的桅杆上才能一览到的,正从那苍郁大地上寸寸爬升的日光,璀璨得让任何情绪都显得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染着金光,带着赭红边缘的曦雾从天际洒落,如同母亲眺望孩子般柔和地注视着康斯薇露。
而那,也不过是一个在距离地球千百亿英里以外独自燃烧的火球罢了。
然后,她就又看到了,那从窗外一掠而过的雄鹰。
*
昨夜没有梦境。
准确来说,昨夜甚至没有深眠。埃尔文只是躺在硬邦邦的,会发出吱吱呀呀响声,散发着潮腐湿朽气息的床铺上,闭着眼睛。那单一的,枯燥的,原本该让人迅速就昏昏欲睡的浪潮哗哗声不但没能安抚他的心绪,反而只让一切火上浇油,他仿佛是在黑暗中等待着什么发生一样,每一下从远处传来的响声都能让他的汗毛在漆黑中炸起,以为那是预示着什么大事发生的前兆。
但这是一个无比静谧的,无比安宁的夜晚。
于是,在第一束日光急不可耐地爬上他的眼皮时,埃尔文索性坐了起来,披上了外衣,来到了甲板上。他在前来的路上碰见了两个水手,还有几个换班的士兵,但谁也没有理会他,船上的每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压抑与焦躁不安的状态中,只盼着军舰能够快快抵达伊丽莎白港。埃尔文当然也渴望能够久违地走在不会摇晃的土地上,但他的渴望更多是因为登陆后,才有可能收到来自阿贝泰隆第三分部的新指示。
他找到了一根与会议室连同的通风管,可以从最底下的机炉房里一路爬上去,但不是每一次埃尔文都能刚好地躲过所有的巡查人员以及在机炉房里工作的职员,因此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成功地窃听了三场会议,结合着从男仆口中听到的情报,埃尔文对如今南非的局势也大致掌握得差不多了。但这只让他更加心急如焚,不明白英国方面为何会出现如此强烈的好战情绪。
从他离开伦敦前所收集到的情报来看,无论是英国的普通民众,还是英国政府内部的意见,都一致认为第二次布尔战争不太可能爆发,因此才会派遣出了一支外交团与德兰士瓦共和国交涉。而根据他做出的这一结论,德国内阁才制定出了发表那篇嘲笑英国海军报道的计划,目的就是要让英国海军炫耀自己的实力,给德兰士瓦共和国造成压力,进而向德国求助,好为德国的调兵遣将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欧洲大陆调兵到南非,统共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再加上为战争做的一些准备——建碉堡,挖深沟,开辟能让装甲列车行驶的铁路,等等,穆勒少校为他留出的完成任务的时间绰绰有余,然而如今情况急转直下,不仅他此前给出的情报是错误的,战争更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撇开他有可能受到的处罚不说,这场要仓促应对的战争很有可能会毁掉皇帝陛下为了夺取更多的非洲殖民地而制定的计划,才是埃尔文最为担心的问题。
英国人可能不了解这一点,但埃尔文对德属西南非洲殖民地上驻扎的30万军队都是些什么货色知道得一清二楚,比起国内那些经过军事学院的千锤百炼的士兵,那一支大部分都由原住民组成的队伍就是一支乌合之众,与祖鲁人打仗还行,比起英国的军队却差远了。
不知不觉间,埃尔文发觉自己又来到了那天撞见公爵夫人吸烟的地方。
他转过身,靠在那四根粗大的铁管的另一侧,背对着即将升起的朝阳,免得自己的双眼被灼伤。越过被擦得发亮却仍然显得脏兮兮的船边,他注视着那泛着白沫,青灰色的大海,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条,这是他在上船后不久从一个水手那儿玩扑克牌赢来的。他从不吸烟,只是突然对它的味道有些好奇,这么些天它一直待在他的口袋里,里头裹着的烟草散落得到处都是,又被埃尔文一点点地捻回烟纸中。他微微嗅着发黄纸张上所剩无几的淡淡烟味,脑海中浮现了公爵夫人轻叼着烟蒂躲在黑暗中的情形,不知怎么地,那个形象与现实中的公爵夫人不太一样,似乎要更加柔弱,更加敏感,更加的——
“我不知道你也抽烟,布莱克先生。”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带着一点揶揄的意味。
是了,更加的清亮,他在心里想着。
“我不知道您原来会这么早起来,公爵夫人。”
他说着,尽管这是在整整一个半月过后与公爵夫人在此处的第二次相见,也不曾嗅到任何烟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到这里时是否看见了她的存在——不过,她那么瘦削,即便是一根铁管也能绰绰有余地遮住她的身形——埃尔文仍然遵守着上一次与她的约定,没有回过头去看她。
兴许也是因为,他担忧自己看到的人儿会摧毁他的想象——那个更加柔弱,更加可爱,更加敏感,更加清亮透彻的公爵夫人。
“只有早起才能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色,不是吗,布莱克先生?”
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喜悦,娇俏,又欢快,就像她是特意这个时间从床上爬起,顶着仍然带着丝丝寒气的薄雾,只为了欣赏那从天边跃起的燃烧火球一般。但埃尔文心中何曾不清楚,没有哪个婚姻幸福的贵族夫人会这么做,没有哪个被全身心爱着的,幸福而又快乐的上层阶级女人会这样隔着铁管与另一个男人说话。一个孤单的人总能嗅出另一人的孤单,但埃尔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您听说过一个南半球的传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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