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行州起得挺早,他昨晚拉着爱玲读了半夜佛经,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
刚走进办公室,林又夕果然飘然而至。
他看着陆行州的脸,做出神秘的表情,上下打量一阵,轻声发问:“陆老师,我听说,您昨儿个被人轻薄了。”
陆行州微微皱眉,看着眼前的人回问:“林老师,你真的明白轻薄这个词的意义吗。”
林又夕松一口气,点头答是:“我其实也不相信,所以才来问您。沈小姐平时虽然做事随性,但实在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陆行州沉默一瞬,又问:“你说的那个轻薄我的人是沈黎的母亲?”
林又夕摸着脑袋,后脑勺的三根长毛翘起,笑起来像个孩子:“风言风语向来掐头去尾,陆老师你可千万不要放进心里去。”
陆行州很少会将研究之外的事情放进心里去,他对于旁人的评价向来表现平平。
他只是因为林又夕的一番话思绪渐远,看着窗台上的一株绿植,难得地想起了沈妤那双水亮的眼睛来。
那眼神中的惊艳与畏惧让他有些疑惑。
——毕竟女人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怪物。
赵源曾经这样说,他那时看着李文瀚和陆行州的眼神有些忧郁,因为在他的眼里,自己这两位好友一位过于浮夸,一位过于寡情,总有一日情根深种,会被女人磨去半条命。
陆行州没有谈过恋爱,他只能将沈妤与李文瀚曾经的红红、盈盈、兰兰做比。
他不知道她们的眼睛是否也和沈妤一样,有着深黑的瞳孔,分明的轮廓,乍一看,有如窗外的夜色,装着一片星星。
但他想,她们总得有一些可爱,不然男人们怎会甘愿为她们写长长的诗集,为她们弹小儿麻痹的吉他,为她们不远万里买能甜到心里的进口糖呢。
陆行州这样的猜测流于表面,只是因为他没有真正谈过恋爱。
所以到最后,他也无法将沈妤与谁真正的做比,在他脑中,沈妤还是只成为了沈妤。
张爱玲抱着收上来的作业本放在陆行州面前,看着他笑:“陆老师今天气色不错。林老师之前来过,应该也跟你提起了那个传闻。这种事情,学校里时有发生,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时间一长,它们自然就散了。”
陆行州手指轻敲桌面,有些意外张爱玲与林又夕的默契。
他点点头问:“我会的。不过,我有些疑惑,为什么在这些人眼中,我会是一个受害者。男女之间的事情,单一归责一方,难道不会有失公允?”
张爱玲有些惊讶,坐下来,脸上露出一丝赞许:“陆老师您会这样想,实在难得。不过,这个社会本来就不是公平的。您刚刚回国,还没有体会到大多数普通人的想法。在现在这个大环境里,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女人本就是原罪。长相普通的被当做婚姻的滞纳品,长得好看的被默认为放荡,大家似乎也对这样的想法习以为常。说到底,各人自扫门前雪,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声誉,哪里有心思去管别人的瓦上霜。”
陆行州听完张爱玲的话,眼神低垂下去。
他摊开手中的作业本,看见上面一行熟悉的字迹。
那是沈黎的数学作业本,第三道计算题的答案“二十八”此时正用黑色水性笔圈出一个小小的圆。
旁边小心翼翼地写着一句——二十八岁的女人并不老。
陆行州难得地笑出声来,像是又看见了沈妤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
沈黎走进门来,看见陆行州的模样,放下点名的册子,靠过去偷看了一眼,忍不住皱眉小声嘟囔:“陆老师,这是我妈妈写的,不是我。”
陆行州眼神平静,嘴唇抿成一条线,轻咳一声,点头回答:“不用担心,我看得出来。”
沈黎于是又抬头看陆行州的脸,在那一瞬间,竟意外的感觉到了一丝温和的情绪。
他低头思考,想起之前刘知怡的话,免不得全身冷汗四溢,站在原地开始大喊起来:“陆老师,我妈妈这样实在不应该,我会好好监督她,不让她再有机会染指我的作业本的。”
陆行州于是也顺口答应:“嗯,那你也告诉你妈妈,如果下次再让我在你的作业本上看见她的鬼画符,我是会家访的。”
沈黎被这一句话吓得两眼发黑。
回到家里,将这句话转达,沈妤也开始变得心神不宁。
她害怕极了。
沈妤平日里虽然并不排斥家中安排的相亲,但从本质上而言,她更喜欢的,其实是书中的那些人物。
她爱好看美人,因为那让她身心愉悦,有如感受世界的善意,也让她为自己笔下的角色找到合适的映射,但那仅仅是一种喜好。
就像你喜欢看狗软绒的毛发,但你不会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一条狗。
沈妤从不热衷将多余的热情放置在人际交往之上。
她对自己所住的一亩三分地其实更有依恋,“家”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是一个平凡而狂热的概念,越到夜深人静,越能给她们以温暖。
沈妤刚刚回国时,她的母亲刘处长伏地痛哭了一阵。
而后拿出家中祖传的扫把,追在她身后跑出半里地,身姿英勇,势如破竹。
王大妈是退休老领导了,她的女儿与沈妤一同长大,只可惜长相不佳,感情层次却十分丰富,早早与男人私了奔。
在王大妈的极力宣扬下,沈家又一次出了名,不过,这一次刘处长没有喜笑颜开,她忧伤得要哭了。
陪着沈妤去医院堕胎那天,沈局长也在,刘处长眼神可怜。
夫妻两各自站在走廊的一端,隔着密不透风的墙。
沈局长将自己的脸掩藏在高高竖立的领口里,刘处长用围巾捂住下脸,只露出一双茫然的眼。
沈妤躺在手术床上,闻着迎面扑来的消毒水味道,头顶是来自天上刺目的光。
——她在这灯光下来到这世界,又将在这灯光下送她的孩子回去。
女医生声音很动听,眼底似乎也藏着深情,或许,一个人越是看见过世人的绝望,内心便越会柔软平和。
她看着沈妤苍白的脸,看着她问:小姑娘,你准备好了吗。
沈妤没有回答。
她才二十岁,连自己的出生都毫无准备,她的大多数时间都显得仓促极了,她怎么能将他人的生活准备妥当呢。
沈妤被灯光刺得眼热,她捂着肚子的手掌渐渐上移,挡住眼前的那一片光,指缝里流下湿热的眼泪来。
她将这两个月的害怕与迷惘一并含在了泪里。
她抓住医生的手,试图从她深情的眼中寻到一点儿支撑,她说:“我想要这个孩子,我不想拿掉他。”
女人的无知总在适时造就着她们的无畏,而这样的无畏也总在成全着她们的无私。
沈妤堕胎失败之后,被父母锁在家中严加看管,整日与两位保姆形影不离,除了如厕皆要求上报。
她起初不习惯得很,总在晚上打着电话与自家堂哥抱怨。
那段日子沈寒山人在国外,参与了学校学生会的活动,电话尤其多,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会抽出时间与沈妤聊聊。
他时常说,阿妤你长大了,自己做出的选择需要自己承担,就算再苦再难,也得扛下去,你知道吗。
沈妤其实并不觉得十分的苦。
事实上,那些旁人眼中的惊涛骇浪,投射在时光的旅途上,往往不过一个轻描淡写的过程,悲欢离合人生路,我们只是在缝缝又补补。
成长不许要太多伟大的渲染,沈黎长大得很平凡,他像每一个正常家庭中的孩子,有爱好,有朋友,也有理想。
时至今日,沈妤没有后悔过。
她只是因为陆行州的话,突然决定给沈黎找一个父亲,二十八岁的女人,不再吊儿郎当,第一次真心地想要踏出她的家门,开始新的生活。
前来见面的男人姓李,是刘处长介绍的,三十岁。
他是科学院高级知识分子,青大博士毕业,前途无量,模样清俊,待人有礼,虽然家世普通,却好在并不在意沈黎的存在。
沈妤将长长的头发盘在脑后,脸上只化了淡妆,坐在茶社的蒲团上,心中有些显而易见的忐忑不安。
陆行州透过木栏的缝隙看见不远处雅座中女人的模样,李文瀚凑过身来喊他的名字,他便皱起眉头,低声问到:“怎么了。”
李文瀚摇头哼哼,眯着眼睛回答:“我倒是要问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看着像是有心事。不过,你有天大的事,后天赵源出狱,也不许不去。”
陆行州点头答应,抬头喝下手中一杯苦茶,没有说话。
李文瀚于是不再纠缠,他知道陆行州的性子,见李文雅下楼朝自己招手,索性起身迎了上去。
陆行州见李文瀚离开,舒展了一会儿胳膊,也往洗手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