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起身便走,到了帐篷口又停下,“他活你便活,他死……”
这话我听得太多……“那你呢?”我反问,“你身上的毒,不准备解了吗?”
“他死你便自行了断。”殿主只将本该说完的话说完,便掀了帐帘出去。
“江无缺。”他一走,我立刻回身。
我身边之人,像根本不存在,再静默不过地直直站着。
江玉郎这算什么意思,我皱眉,没他的命令,江无缺甚至连水都不会自己喝,我拉他,他不动,更不可能屈腿坐下。
“江无缺……”此刻我全身大穴被制,手脚酥软,只有用力扯住他身上衣服,攀住他的手,勉强起身,与他面对。
“你……”一个“你”字尚未说完,便看面具之下一缕血线,急急由江无缺的唇角滑下。
皱眉……他垂着眼,沉静得让人以为是件死物,唯有心口处极淡极慢的几分起伏,让我知道,他还活着,他未睡去,只是沉淀下来,与这人世隔绝。
指尖去擦他唇边血迹,“……江无缺,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垂眼,眼睫遮去原本可见的视线,原本,这双眼睛应该清澈明亮,应该有我熟悉的淡定与忍耐,但此刻,江无缺留给我的,只是囚室中最后一幕相对的冷漠与决绝,与现下再无转圜的……木然。
我靠前,扯着他衣袖维持站立,我想要为他摘去铁面,我想看他的脸,外露的下颚上已有零星青须,唇色惨淡得让身为大夫的我,也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便是昆仑山巅一役的战果,出血不止……至死。
然而我找不到面具的机巧在哪,手总是频频擦过他的颈项、下巴、发梢……多年以后,我觉得自己再没有了往日的心态,频频发抖。
这时帐外传来几声格外沉重的脚步,忽然一人掀了帘帐进来。
看清来人的瞬间,我便皱起了眉,一个驼背,面目丑恶,端了饭菜与伤药进帐,哪有这么快的,殿主出去才不到片刻,这条鱼竟把一切都备妥当。
驼背自顾走向桌边,放下手上物品,侧头看我一眼,见我正抓着江无缺衣裳,便“呸”了一声道:“大白天竟是些晦气事,哪有人剥人衣服也让人瞧见的!”
我向驼背瞪去,驼背则冲我笑笑,又说:“与你们同来之人,昏了过去,想是快死了吧。”
“什么?!”我大叫,驼背便生气了,“叫什么叫!死了也要付足房钱,别以为死了就能赖帐!”
“你这做生意的,”我提醒他,“既然知道死人收不到帐,还不赶快去把死人弄活了?”
他却道:“死了便死了,与我何干?”
“死了……”我向身旁的江无缺瞟了瞟,才答,“死一个赔一个,我看你这帐,也要等哪天你死了,变鬼了,再找他们二人一起收吧。”
“什么?”驼背听我这话,一怔,猛地抬头,似乎也不怎么佝偻了,瞪着我,又去瞪铁面人一会儿,忽而回身,大叫:“桃花——桃花——不好了——死人了!”
这刻,我已经耗尽力气,转身想让江无缺坐,他却偏偏死站着。
接下来,我想喂他吃下伤药,他却只将药含着,不嚼也不吞,也不嫌那股草药的味道在嘴中发苦发涩。
“江无缺,你坐下!”我用力推他一把,却令自己跌到他身上。
抬起头看他,最终看到铁面后的视线,其实我不想看的,那只能提醒我黯淡、幽深、以及长久不变的呆滞。
江无缺的这对瞳孔并不是特别惑人,如果失去了其中隐忍的光彩,平和的棕色,纹路一丝丝,全部清晰可见……有些事我已经看惯,像他于囚室中长久失神地望着房顶,我习惯了他所有崩溃疯狂的发泄、以及发泄后再无希冀的冷淡……但此刻,他戴着白铁面具,空洞得像只留一副躯壳,叫我不忍,又不知该从何处去探究这种不忍。
明明还活着,他应当有思想,应当有感觉,然而无论我用什么办法,却始终无法令他将面前的我看进眼里——或者,他其实是能看到的,真正的江无缺,悬浮于铁面人的头顶,或是躲在铁面人身体里最为阴暗的某个角落,冷眼看着所有一切——我宁愿相信,他是有感觉的,而非一个真正半点感情与思想都无的傀儡。
最终,我用了老办法,扳过江无缺的头喂他吃药,唇与唇碰在一起,他口中的味道,苦涩,我知道那是药草……咸腥,我知道那是血气,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那些即使咳血也会觉得甘美的气息,已经找不到了……多出来的,是无数死亡叠加的腐朽,说不上得……令人恶心。
我退回身,脸上还残余铁器的冰冷,忽听帐外有人叫:“死人又活了,奇了!”
殿主便掀了帘帐进来,唇色发青。
“他如何了?”进来时殿主询问,竟像忘了自己中毒一般,再不向我讨解药。
我看铁面人一眼,冷冷答:“他不动也不听话,我治不了他。”
“并非他不听话。”殿主走至铁面人身边,“铁面,”他吩咐,“认准你面前之人,今后他叫你吃便吃,睡便睡,如何便如何。”
“是。”铁面人答。
“若我叫他去死呢?”我问。
殿主侧目看我,“你大可试试。”
……
昆仑山下草原,三月,草已有了势头。
旅店的主人叫做花,桃花的帐篷搭在臧海村外、草场边上。因此掀开帐帘,看到的,最先是桃花家精壮的高头大马,马被圈养到一处,它们身后,才是一大片苍茫直通天际的绿茵草场。
此时入夜,天空擦黑,星辰明亮。
先前为我与江无缺送饭的驼背在帐篷外传话,说殿主骑了一匹马,马上放了四坛酒,人上了马便带着酒往草场去了。驼背叫我跟去看看,确保那人别摔死了、别醉死了、也别昏死了,免得他家桃花前后忙活一圈,半个子儿也捞不到。
我听他的话走出帐篷,江无缺被我留在帐中,伤已上药,该吃的吃了,该包扎的也已包好,我叫他闭眼睡觉,他便如受命一般闭起眼睛,但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驼背领着我,给我牵了一匹马,“你行的!”驼背鼓励第一次骑马的我。
“我去哪里找他?”我不自信,“再说我也不认路,把自己弄丢了怎么办?”
“你必须去找他,还要找到他。”驼背眼中的光晕明亮,坚定无比,他将马缰塞到我手里,身子靠前将我一抓,我便被凭空提着,坐到了马上。
一上马,我才知自己心虚无比,“我最怕与动物打交道。”我道,“被它扔下来也就算了,万一它带着我跑了,我怎么制得住它?”
驼背在马下微仰头,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出门时极不对劲,若他真死了,我们小本生意人,该如何是好?”
“小——”
他打断我,“你只管在马上坐好,我为你向马儿说几句好话,它听了我的话,自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于是驼背果真上前,揪着马耳朵说了足足半刻,我想那必然都是些废话,他又忽然间吆喝一声,身影一闪来到马后,一个巴掌拍上马屁股,骏马受惊嘶鸣,我被吓到差一点翻落,只管闭眼使劲抱着马脖子,马便猛冲向前跑了出去。
草很柔软,被风吹得弯折又拂起,风很凌厉,又将头顶的天空吹得片云不见,唯剩天幕繁星……我坐在马上,便是这种感觉。
星空下的草场,黑暗无际,驼背没有骗我,我终是看到那个人,离远是一团黑影,离近,便看到他身边左右摆着一坛酒,脚边一坛,手上还抱着一坛……
殿主屈腿坐在草上,茫茫草原,此刻只他一人……天黑看不清轮廓,但我却能说清他身上每一处细节,红纹面具更像鬼面,长发被一根红绳束起,又被风吹得松散零落,低着头,他身子微弓,一动不动,像醉得睡了过去。
马改为信步,我扯缰绳,下马,“将那马的穴道封住。”假寐之人忽然道。
风“哗”地吹起,我怔了怔,他一直低头,让我以为他真的人事不知。
怔过之后,便回他:“我可不是铁面,你要我做什么我便照做。”
于是殿主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因醉酒现出迷蒙,面具后,乱发间,又出奇地明亮了很多……“我的马跑了,”他道,声音在旷野间显得虚无,“这匹再跑,便回不去了。”
他没有威胁,只是再明白不过地低声解释,让我没有办法拒绝。我回身向马,伸出两指,等了片刻,转过头,“我不会。”回他道。
草原的风,一时鼓噪一时又变得轻柔,却到底有些冷了,殿主只着单衣,摇晃着支身站起,身上的酒坛早已空了,他一动,便滚到草上,几滴余酒流进土里。
一共五步的距离,偏偏走得脚步虚浮,他这般,叫我忽然有个想法涌上心头:
眼下……或许我可以杀了他。
☆、第三十一章
我要杀了他。
当这个想法浮现,便再不能从心头散去。
驼背并不知道铁面人如今也能听我吩咐做事,因此他一心担心我这个骑马喝酒的朋友,怕他死了,铁面人不吃不喝也要跟着一道死,驼背嘴上说怕房帐烂了,其实是怕江无缺死了,才一心逼着我前来找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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