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红发人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发型,头顶上的发丝根根散乱,呈着火焰状,同时向着左侧的日光和右侧的阴影张扬,脑后的部分却又柔顺且直,或许是被竖起的衣领所荫蔽的缘故,色泽要暗得多,远看上去像缕缕锈色缨带,垂在那人带骷髅肩章的夹克衫上。 是娅枝先注意到了站在阴影下的那红发人,她以臂弯轻碰和畅的肩膀,又在两人身前那一小处绝不会被注意的安全领域,畏瑟地抬抬手指,便凭着女孩之间的自如默契将和畅的目光指引过去了。 对于像这样染发文身的街头青年,娅枝是有几分害怕的,但这种恐惧并非来源于他们烈火般的发色,或者左青龙和右白虎的纹身,她怕的是这类人的不稳定性。在常人眼中,他们似乎终日游走在人间底层的墙头下、瓦砾里,正因为没有必须要做的事,反倒有了凡事皆可以为的底气。旁人不能预料到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譬如娅枝无法得知,眼前那人二指间的烟头在下一秒,会燃烧着落地,还是冷酷地地熄灭在某个倒霉蛋的肌肤上。 某种程度上,众生皆不稳定,即便是那些庸常得模糊了五官的人类,仍有可能在某个时刻腾身跃出丛林,犯下狂徒才会造的深深恶孽,最终被刀刃和手铐的冷光映出真实的狰狞面目。日报边角上、媒体长文里,那些诸如“说说犯人的背后故事”的夹叙夹议内容就是例证。 娅枝没有见过真正的罪犯,关乎不稳定性和畏惧的道理都是妈妈教给她的。讽刺的是,母亲教导女儿外界莫测、人心丑恶、所以女孩子哪怕舍弃自由也必须活得如履薄冰,自己反倒无奈地成了女儿世界里最情绪化的危机。娅枝的腿上至今留着一处香烟疤痕,疤痕并非来自所谓摇晃癫狂的外部世界,它至今狰狞地存在,仅仅是因为多年前向妈妈将女儿按在椅子上时,忘记了椅面上那根未熄的“南京”。 娅枝并不恨妈妈,她知道发病的人记不清事情。 她也知道向妈妈忏悔得足够多了,无论是对神明、对佛,还是对每枝花、每片叶。早年的向妈妈或许已体悟到,自己这无可救治的癫狂正是对她拼命保留女儿行为的嘲弄。她时而听见老天爷呵呵大笑,笑她的没资格,笑她这柔弱妇人留不住一个女儿在人世,必然也保护不得另一个。不过,这种落差又竟然起到了些遂意的作用,向妈妈的香烟和绳子到了娅枝这儿,仿佛成了用以辅佐言传的“身教”,反而有力地让娅枝对人性的可怕深信不疑,渐渐生长成妈妈期待的样子——保守、怯懦、极少对更广阔的自由萌生念头。 娅枝羡慕着年轻开朗、似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和畅,又隐隐地替她担着一份心,当和畅果断地向那个红发人走去,带着怒气质问他在干什么时,娅枝只得跟上前去,一条马路的距离里,她简直要以为自己的心脏壁最近变薄了,因为薄如蝉翼而神经密集,每一次搏动都尖叫着恐慌的高声。 娅枝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那忽闪忽暗的烟头上,三个人离得近了,娅枝甚至能看得清烟身上“炫赫门”的字样,她比刚才稍稍平静了些,但目光依然不能离开那人的指尖,寸寸皮肤在径自回忆那种烟头灼烧的触感。 娅枝敏感的神经绷得生疼,那人似乎察觉到她注视烟头时精神紧张,于是缓缓错动指节将香烟熄灭,又转而以一种娅枝从未听过的、极低哑的声音回答和畅:“你所看到的事。” 火光带着娅枝的紧张熄尽了,娅枝顺着那缕青烟向上看,发觉那人竟然对和畅淡淡地笑着,他的面容很是瘦削,破墙的阴影斜斜地掠过起节的鼻梁,将极深的双眼分到明暗两侧。 娅枝竟觉得这个红发混混的样子很不错,相貌与举止都带着一种磊落的气质,哪怕是在破蔽的墙角,光影也为站在那儿的他渲染上上亦正亦邪的味道。也许是感动那熄烟的行动,娅枝居然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尽管和畅依然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为什么勒索中学生,而这里确实还有两个“被教训”的校服男孩,两个男学生瑟瑟缩缩地瞅那红发人的脸色,被那人的凌厉一眼瞪得依然不敢离开,尽管处境实在凄惨,和旁边义正严辞地叉腰质问的女生甫一对比,便显得滑稽懦弱起来。 “你说,谁勒索谁?”红发人笑得意味不明,和畅越义愤填膺,他越不急不慢。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好好说。”娅枝拉拉和畅的衣袖。 “难不成是他们俩欺负你?”和畅还欲理论,却看到一个这所学校老师模样的男人也朝这边走来,和畅认得那人:“杨主任!” “又是你们?”男人皱皱眉,用沉稳的点头回应和畅,话却是对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学生说的。 和畅念的这所中学就在娅枝所住小区的对面,娅枝听人说,它是所全省学子削尖脑袋也想进的重点,但重点的学生也有不务正业的,最近校园内外出现不少学生打架斗殴、和社会人员拉帮结派的现象,据说令教导人员十分头疼。 三个人便都被“请”到了学校保安室,娅枝与和畅也跟了去,娅枝小跑几步赶上杨主任:“还是让他们先说清楚事情比较好吧?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杨主任只是点点头,当时没有表示认可或者否定,他在保安室房间里站定后,首先转向那两名始终垂首部不语的男学生:“收到不少学生的匿名反映,我注意你们俩有一段时间了。”
第二十章 逆光
从保安室出来,和畅有些懑然:“你为什么不直说,被误会的感觉很好吗?” 红发人将一缕发丝捋至耳后,淡淡地道:“你会信?” 和畅这便想起自己刚才理直气壮、直骂人家是社会渣滓时所用的措辞来,白皙稚嫩的脸颊不禁羞愧得隐隐泛红。事实上,的确是那两个中学生先敲诈勒索同学的,就连杨主任都早有耳闻,他们俩不但在校园里拉帮结派、欺凌同学,放学后还常常堵截低年级的老实学生借钱讨物,搅和得整个学校都风气恶劣。 红发人原本不过是恰巧路过这里,正好撞见这两个把校服穿得不三不四的男生,两人当时正一前一后站在小巷里,蛮横无理地堵着一个小女生戏谑欺负。红发人于是顺便上前教训了他俩一顿,校园混混们再猖狂蛮横,气势上也敌不过成年人,结果便是,两个不良学生倒是喏喏答应要好好做人了,这一幕却被娅枝与和畅看在眼里。 人们总是对他人和事物怀抱刻板印象,当染发的人和穿校服的人站在一起,旁人很难不先入为主地判断,谁才是行径恶劣的一方。就连了解一些内情的杨主任最初见到红发人时,也是下意识地将他归纳为两个学生的校外狐朋狗友,直到找到被勒索的学生问知实情后,他才不再多问,匆匆打发走包括自己的学生和畅在内的三个“无关人员”,看架势是想要关起门来,好好教育丢人显眼的自家学生。 “你不试,怎么知道别人都不信。”和畅自知理亏,可她就是松不下这口气。 “好吧,”那人也不再争辩:“大家都叫我阿三,谢谢你们。” “我叫和畅,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和畅,”和畅性情大方,一旦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便将方才的羞愤抛之脑后了:“咦,你谢我做什么?” 娅枝不由得也笑了:“大概是想感谢,L城能有像你这样正义感满满的女孩吧。” “你说的对,”阿三痩削的脸上又现了笑意,他的口气也温和了些,在娅枝听来却似乎有些低落:“不试怎么知道,也许下一次就会被相信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丧,”和畅这下乐了,立刻表达了对这种不乐观生活态度的不满:“说得就好像你每天都要被人误会一次似的。” 后来的娅枝常常不可思议地想,原来是自己亲眼见证了阿三与和畅的初相见。二十二岁的她跟着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一起莽撞地“见义勇为”,也算是参与制止了中学校园里一次恶劣的敲诈欺凌事件,还和一个红发文身的青年交了朋友。 娅枝经历过许多不寻常的故事,但唯有这次奇奇怪怪而又莫名温馨的小小经历,在她的心底始终占据着弥足珍贵的位置,它,毕竟是娅枝生命里这段灰白岁月中少见的亮色,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她那怯懦拘谨、欠缺了太多调料的少年时代的心理弥补。那天的灰墙与光影、阿三的红发、还有和畅的黄发带,都被娅枝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记忆成了录像带般的形式,又慢慢地涣散了,融添进生命时间轴里那占了大多数的无色碎片里。 娅枝在微信聊天中得知,和畅与阿三的第二次见面居然来得那样快。就在“勒索事件”的次日星期天,走出打印店的和畅猛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我没带钱。”和畅冷静从容地停住脚步,一抬头仔细看清那人的面目后,她不禁大笑起来:“好巧!” 阿三依旧逆着光站着,在和畅后来的全部记忆里,他也的确总是这样背光站着,淡漠地面朝着没有日光的方向,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那身形又挺拔而落寞,带着些与市井混混所不同的苍凉气质。后来的和畅也曾问过他,为何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依旧很不喜欢太阳?后来的阿三则回答,因为和畅你,就是光。 如果,阴暗的生命里忽然有明媚前来,谁又会在乎那明媚的是不是太阳?更何况,对阿三而言,那些光亮般忽然降临在他生命中的温情,远胜过曾辜负过他的太阳啊,他宁肯舍弃万恶的命运那施舍般的再度眷顾,只为黑夜中的微弱光亮而活。 回到这天,和畅连说着“好巧”,便大大咧咧地约阿三去吃东西,于是整个料理店的客人都注意到,她边往嘴里塞寿司卷边含糊不清地嚷嚷:“你别说,我刚才还真以为被打劫了呢。” 阿三则极快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我真的打劫过一个女孩。” 那时的阿三还不叫阿三,别人都唤他的本名,韩三成。 被打劫女孩是个懵懵懂懂的初中生,当时只有十四岁,那是一个日光濯濯的夏日午后,她背着双肩包迷迷糊糊地走在归家的路上,她或许也听说了这条小巷总有些不三不四的“社会人员”拦路打劫,但当她想起这些时终究是太晚了,一旦踏上这条小巷,无论是来还是回都只有这条笔直狭道可走。 比女孩高出一个头的红发少年从暗处走了出来,拦在她身前。 “我……没带钱。”女孩当时攥紧了书包带,颤抖着声音如此说。 依旧是背着日光,女孩依旧看不清少年的脸,却分明察觉他发愣了一下。那是足足有一秒钟的静谧,若不是伴着计时器般的清晰心跳声,女孩简直恍然以为,少年地迟疑是她的错觉。 “我不要钱,”察觉到女孩的惊慌,那少年竟后退了一步:“只是想要你对我微笑一下,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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