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恋这座城,却无力再给自己寻找留下的理由。
算了,就这样吧。
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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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乔伊洗漱完换好衣服打算回校。她想尽快处理好学校的事情和遗产手续,然后就回珠海。
清晨无人,马路空旷一片,乔伊看了眼手机,距离下一趟公交车到站还有十分钟。
有点后悔出门早了。
她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双臂撑在身侧,双腿荡秋千似地无聊晃荡。
一辆黑色轿车由远至近开来。
在她跟前停下。
保镖下了车,绕到后座,为里面的人拉开车门。
封弋杵拐缓缓走到她面前,他虽然已年过七十,两鬓斑白,但人看上去仍然很精神。
他说:“孩子,给我点时间,有些话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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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房内,服务生沏好茶便退了出去。
乔伊局促端坐,看了眼冒着热气的茶杯,又抬眸看面前的老人,没动。
对方面容和善慈蔼,很容易便能让人放下心防,如果不说,不会有人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就是当初一手创立风向商业帝国的传奇。
但因为往事,乔伊心中有隔阂,做不到与他相处自如。
封弋拿起紫砂茶壶,稍有声响,乔伊脊背便不由一绷。
封弋温和道:“别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让保镖都撤了。”他点了点面前茶杯,“喝茶吧。”
乔伊保持着高度警惕,又抵不过面前老人的温和语气。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极浅一抿,便重新放下。
热量减缓了紧张。
封彦看着她,神情之中温和,愧疚,是对往事的深深遗憾。
他沙哑开口:“孩子,你心里一定很恨我吧。”
乔伊放在膝头的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封弋慢慢说:“我们上一辈的事,原本不该把你们牵扯进来。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总觉得没有什么比做好一份事业更加重要,做过很多对的事,也做过不少错的事。这些年,我每一天活在后悔和煎熬里。”
“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提起往事,无疑再次把心上的伤口撕开一道。乔伊呼吸急促起来,有些讽刺地扯了扯唇角,“补偿?您要怎么补偿我?您能让我父母,我爷爷,再次活过来吗?我不明不白地活了十五年,你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当时我年纪小,您要软禁我,我没办法选择;我父母车祸去世,我没办法选择;我爷爷把我送走,我没办法选择;你们知道我还活着,为了弥补你们心里那点假惺惺的愧疚,以贝沙岛的合作案为借口,让我加入风向,我也没办法选择;现在我都想起来了,我不愿意,请问我有拒绝的权利了吗?”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通红,痛苦地盯着面前的人。封弋也同样痛苦,沉默下来,等她情绪稍微平静一些,才再次开口:“87年时,你爷爷的确提议过让风向上市。那时西方股市还处在前所未有的全面牛市,大量海外资本涌入市场,你爷爷当时也是看中这一点,想借这股风潮,把风向推向更广阔的舞台。”
“但实际上,那时西方经济已有衰退迹象,只是人们的盲目跟风还维持着短暂的泡沫假象,这也是我当年反对上市的原因。87年股灾,那年上市的公司几乎无一幸免……我和你爷爷同为风向的创始人,它是你爷爷一生的心血,对我来说也是。”
“在为风向好这一点上,我和你爷爷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是你爷爷脾气太倔……很多时候他决定的事,听不进旁人的劝。”
封弋指腹缓缓摩挲着茶杯外壁,回忆出神,苍老道:“当年你爷爷执意要卖掉风向股份,为了阻拦,我只能把你留在封家。我的本意并不是想伤害你,却无法避免,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沉痛代价。”
乔伊紧紧攥着拳,颤抖地说:“就算我爷爷决策有误,您为了阻拦我爷爷的上市计划,软禁我还不足够,为什么还要对外散播我爸爸亏空公款的谣言,那晚我妈妈带我离开封家,是您派车追逐——”
她情绪激动,眼睛通红,“那份退股协议书,也是您逼我爷爷写的?”
封弋说:“那份协议书,的确是你爷爷在临终前亲笔留下的,律师公证生效,这一点无法造假。”
乔伊不相信:“不可能,我爷爷不会放弃风向。”
封弋深深凝视她,话至唇边,几欲不忍,又停下。乔伊身体遏制不住地微颤,“你们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
沉吟半刻,封弋艰难道:“你长大了,有些事你确实应该有知情的权利。”他从身侧拿出一份文件,沿着桌面推至她面前。
乔伊紧紧盯着那份文件,一动不动,心头却有股预感在无声凝聚,头皮都揪紧了。
“这是什么?”她问。
封弋没有回答,只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相信这份东西会给你答案。”他语调缓慢,却沉重,“孩子,我知道你对你父母去世的事耿耿于怀,你看过这份文件后,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希望你能清楚一点。”
“什么?”
“他当年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封弋说。
乔伊一怔。心里清楚封弋口中那个“他”指的是谁。
“人活得太清醒了,有时候不一定幸福。那年你五岁,很多事不知晓,对你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他年纪比你大,在那时也懂得比你多一些,所以会感到痛苦。但即使他清楚,很多我们大人决定的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是没办法插手的。”封弋缓慢地说,“你出事那天,他也在,他尽力了,你妈妈她……”话到嘴边,最终只剩下无声叹息。
“我和他父母一直忙于工作,在他成长过程很少陪伴,他很优秀,同时他的性格比一般人更不好相处……但这些年,他也很愧疚。”
乔伊不知该说什么,停顿很久后,眼眶开始发酸。
她干涩地说:“……他对我也只是愧疚。”
封弋摇摇头,“他从小性子是这样,不喜欢把自己展露在别人面前,有些话他不说,不代表他没有放在心上。”
封弋看向她,目光温和下来,“我看着他这段时间的改变,起初我不理解,但看见你,我忽然能理解了。”
“一个男孩想要保护一个女孩的心是始终不变的。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小孩子,也许就是从你出事那天起,他想要变得更强大,更有能力,去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我们上一辈犯下的错,就让它停留在那里吧。不要用我们的过错来惩罚自己。你们的人生还很长,有很多东西,比起怨恨更值得去珍惜。”
第51章
封弋交给她的文件是风向还未上市前, 1987年的年终审计账单, 银行流水, 以及她父亲姜腾当年名下资产变更情况。
流水显示,公司账面存在一笔高达两千万的资金漏洞。
当年的风向不比现在,两千万对于一个根基刚稳的公司至关重要;而风向当初由封弋和姜泓共同创立, 内部高层都是两家至亲,姜腾作为风向创始人之一姜泓的亲生子, 坐在行政总裁的高位上, 他想调动公司资金十分简单, 只需要一句话,签个字, 根本没人会怀疑。
姜腾的银行流水显示,在87年间,他频频以个人名义打款给几家民间高利贷,澳门博。彩, 金额不菲;他名下的房产和汽车,也大多转手变现。
乔伊一页页翻看那叠厚厚的账单,心也一点点凉掉。那时姜家家境虽然算得上富裕,但两千万对于当年的经济环境仍然是一笔巨款。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从公账划到私人账户的金额越来越大, 越来越频繁, 却不足以填补他外面的漏洞。
那年她只有五岁,对父母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在她印象里, 父母关系还算和谐——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父亲很早便接手了CEO的位置,工作繁忙, 很少顾家,从小爷爷和母亲陪伴她的时间比较多。
乔伊在网上搜索87年间有关风向的新闻报导,但那时社交网络并不发达,信息大多依赖纸质媒体,能搜寻到的相关消息寥寥可数。
唯一一条与她父亲姜腾有关的报导,是记者拍到姜腾进出澳门赌场的侧面身影,标题为:《风向CEO姜腾疑似欠下巨额赌债,近日频繁出入澳门赌场》是兴时报社一名叫杜勇的记者撰写的。
这名记者追踪报导了当年风向动荡最为剧烈那段时间的相关新闻,包括沿海公路的交通事故,姜泓退出风向管理层的事。
乔伊通过兴时报社,拿到了杜勇的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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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厅内。
“这些是我当年拍到的照片,你可以看一下。”杜勇说。
乔伊拆开线扣信封,里面全是十五年前的旧照片,像素不算清晰,但基本可以辨认出,照片中出入澳门赌场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父亲,姜腾。
财务账单尚有作假可能,但银行流水可信度极高,且姜腾坐在行政总裁的位置上,每一笔支出都有他亲笔签名,外加他名下资产变卖情况、个人资金去向、外界新闻报导的时间太过切合,她竟找不出为自己父亲辩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