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康敏终于开口:“他——我是说宝宝的亲爹——今天找来了。”
乔峰怔住:“……他怎么来了?为何而来?”
康敏瞧他除了意外,并无厌恶,心中松了口气。脑海里浮现出下午的情景。
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康敏不想邀请他去自己家,于是先与方嫂子说好,同段正淳在附近的茶楼雅室坐下。
小何两个死活不肯先走,与渔樵耕读四人各自在一楼大厅占据一张桌子守着。
雅室中,两人沉默许久。
康敏的沉默很简单,她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对她来说,面前的男人完全是陌生的,她的沉默是以不变应万变,等男人说话,好见招拆招。
唉,用了别人的身体就得接收别人的麻烦。
段正淳的沉默相对复杂极了。他的神情一会儿一会儿一变,纠结、伤感、懊恼、怜惜……康敏根据他的表情变化脑补了以上情绪。
“你好吗?”段正淳终于开口了。
康敏没想到段正淳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她好不好。似乎,这个人不是她以为的那么没良心。康敏诚实的点头。
段正淳苦笑:“是了,你怎会不好。这几日,我一直跟着你,看见……你一家和乐。你笑起来的样子比以前更美,想来乔帮主对你很好。”
康敏忍不住道:“你跟踪我?”太变态了吧,难道还想泼我硫酸不成!!!康敏警惕的打量他宽大的用金线绣着祥云文的衣袖,估量里面有否藏有伤害性武器。
段正淳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没有注意到康敏的语气和目光,径自道:“是啊,我本来……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总之,我得知你已经有了好归宿,怕与你见面会让尊夫误会,所以想私底下见你一面。没想到你出入皆有丐帮之人跟随,一直没找到机会……”
康敏稍微放松,随即再度绷紧——跟踪了几天,是否他知道了孩子的存在?
段正淳失望的注视着康敏:“你变了。确切的说,是你的眼神变了。”
康敏听懂了段正淳的意思。岂止是眼神变了,连壳子里的灵魂都变了,眼神能不变吗!
段正淳没有得到回答,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将褐色的液体一饮而尽,可惜那不是酒,不能解去他心中的烦忧。“眼睛会说话,以前小康你看着我的时候,我能从中读出你对我的感情,缱绻温柔,情丝万种……可现在,你看我的眼神,陌生得如同看路人。”段正淳略有些激动。“看着你的眼睛,我真怕下一刻你会问我,我叫什么名字!”
她真的差点就问了!
“人都是会变的。”谢谢现代的肥皂剧。谢谢那些出镜率百分百的狗血台词。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只是没想到变的如此快!才几个月而已。”段正淳喃喃道。
康敏耐心逐渐下降,她并不想听姓段的絮叨他和原身的过去。她想知道姓段的为什么来洛阳?是凑巧还是有意?目的何在?预备怎么做?
可段正淳说完那句话后不知怎的,竟一言不发。
雅室再度陷入沉默。
康敏垂着头,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于自己身上。
看来见招拆招不管用。
康敏决定改变招数,主动出击。她略一思付,道:“你呢?过的好吗?”
段正淳想到自己为了给康敏争取名分,和王妃闹得水火不容,为了安抚摆夷族,皇兄允诺减税三年,可结果却……“有些事,不提也罢。”
康敏被段正淳用“你辜负了我我大度原谅你”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她等待下文,段正淳却再次沉默。
除了他似乎过得不好,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康敏只得开门见山了。“你这次来洛阳,是……特意寻我?”他之前说得那么哀怨,康敏如此猜测。
段正淳叹息道:“人面依旧在,桃花笑春风……小康,过往种种,都让它随风逝去吧。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孩子是我的吗?”
果然来了!
康敏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但理智让她把到了舌尖的话咽回去了。
等于默认。
段正淳捏紧了杯子。“我想见见孩子。”
康敏道:“孩子姓乔。”康敏与乔峰成婚后,孩子对外的大名叫乔毅,小名仍然叫康宝宝。改姓纯粹是为了避免将来总有人问“为什么跟着母亲姓”之类的问题。康敏和乔峰无所谓,只怕孩子因为年幼不理解而受伤,改姓,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段正淳手紧了松,松了紧,面色一变再变。“他不介意吗?”
康敏道:“夫妻之道,贵在坦诚。成亲之前,我便把该告诉他的都说了。”
段正淳知道自己应该为康敏感到高兴,乔峰如此通情达理,他不用担心与小康的过去会成为他们之间的心结,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大度。
心里既难过又酸涩,还有些忿忿。
那是他的儿子,与他血脉相连,他应该姓段!
“你没有告诉我你怀孕了!”语气暗含一丝怨怪。怀中那道黄绢圣旨硌得心疼。“我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若不是在信阳遇上你,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一个连自己亲生父亲都不知道的儿子。”
这是兴师问罪!
信阳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信阳遇见过?”康敏疑惑,她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按说段正淳样貌在水平线上,不会像普通人一样过目即忘。
段正淳噎住了。他再怎么自恋也知道若康敏知道自己在阮星竹家见过她而且没有现身……他有些恼羞成怒:“当初我说过一定会回去找你,为什么你一声不吭就离开家乡?连有了孩子也不肯告诉我?”
原来他去家乡找过原身,看来倒不是她想的那种始乱终弃的人。
这么说是错过了。
可惜,即使没有错过了,他见到也不是原身,而是穿越后的她。
并不美妙的误会让康敏心中生出几分歉疚,不过更多的是对原身的。已经三年多了,她总是尽量避免让自己思考自己究竟是“穿越”还是“夺舍”了。她占据了原身的*,得到了青春和美貌,可原身的灵魂呢?被她从身体里挤出去之后,去了哪儿?是否也穿越了时空进入她的身体,还是——魂飞魄散?
康敏不敢深想。
今天却突然想起来。
如果自己没有占据原身*,那现在他们俩是否已经抱头痛哭,为苦尽甘来的重逢而欣喜?
不,也可能,原身被沉塘,被迂腐和恶毒的族人们扼杀。
康敏拒绝去想别的可能。但她知道自己的凉薄,所有的逃避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点,不去背负可能存在的罪孽。
只要不去深想,就可以伪装成无辜者。
浅浅的歉疚还未流出心房便被冻结。
善良和软弱,只因没有威胁到她。
康敏笑了笑:“既然你派人去过我老家,想必知道发生了什么。”
“派去的人回来说你们嫌弃乡下贫瘠,搬去大城市。”段正淳觉得以康敏的个性,不算意外。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族人们大约没想到段正淳还会派人去,他们赶跑了康敏父女,瓜分的康家的财物,怎么会说实话。
康敏平静道:“他们说谎。”
段正淳诧异。
“你走了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可是你远在千里之外,老爹年纪老迈,我一个弱女子,连报信的人都找不到。你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孩子的存在,我倒是想说,可我怎么说,找谁去说?我等啊等,日盼也盼,盼着你能回来。可是有一天我的丫鬟偷偷去抓安胎药,被族里的人瞧见了……”康敏顿了顿,闭上眼睛,仿佛无法承受回忆带来的痛苦。
段正淳心悬了起来。
“那一天是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天,每一次回想起来都像做了一场噩梦。平日里慈祥和蔼的叔叔伯伯婶婶嫂子们冲到我家,带着棍棒绳索,口口声声说我‘未婚怀孕’‘不贞不洁’‘败坏门风’,要将我沉塘!”
“你生在富贵之乡,身份尊贵,怎么知道我们贫家女子的命运便如那风中弱柳,只能任人攀折践踏。”
“亲人变成了仇人,比最凶恶的豺狼还要凶狠,家里的东西砸的砸,抢的抢,那也罢了。他们竟然将我爹爹也打伤了,只因为我爹爹护着我,不肯让他们把我关进猪笼里。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们看在血缘的份上,放过我,不要打我爹爹。可是,可是,没有一个人肯听我的……”康敏哽咽。
她睁开眼睛,水光潋滟,映出同样眼眶通红的段正淳。
段正淳哆嗦着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家中有娇妻幼子陪伴,早已经忘记山野中的康敏。”康敏的语气很平静,正是这般直白的称述比歇斯底里的咒骂更叫段正淳内疚。
“不是!我——”段正淳无言以对。
康敏继续道:“幸好他们认为我和爹爹老弱,什么本事都没有,晚上只随便把我们关在屋子里,准备第二天到了时辰就将我沉塘。我被关在屋子里,好绝望……那时候你在哪里呢?为什么没来救我?我几乎就要自我了断——可是我突然想起了肚子里的孩子,他还那么小,甚至不曾来到这世间看一眼,我的错误不应该让孩子一起陪葬,他是无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