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诊断刘怡婷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疯了。房妈妈说当然不可能养在家里,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就有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折衷了,送到台中的疗养院。怡婷看着台湾,她们的小岛,被对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坠落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等待隔墙闷哼的夜哭。房妈妈不回收思琪的东西,学期结束之后,怡婷终于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迹的围墙白日梦时突然摸到干硬的口香糖,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
刘怡婷枯萎在房间正中央,这个房间看起来跟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怡婷发现自己从今以后,活在世界上,将永远像一个丧子的人逛游乐园。哭了很久,突然看到粉红色脸皮的日记,躺在书桌上,旁边的钢笔礼貌地脱了帽。一定是日记,从没看过思琪笔迹那么乱,一定是只给自己看的。已经被翻得软烂,很难干脆地翻页。思琪会给过去的日记下注解,小房思琪的字像一个胖小孩的笑容,大房思琪的字像名嘴的嘴脸。现在的字注解在过去的日记旁边,正文是蓝字,注解是红字。和她写功课一样。打开的一页是思琪出走再被发现的几天前,只有一行:今天又下雨了,天气预报骗人。但她要找的不是这个,是那时候,思琪歪斜的那时候。干脆从最前面读起。结果就在第一页。
蓝字:「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溺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虽然也不是我的功课。老师问我隔周还会再拿一篇作文来吧。我抬起头,觉得自己看透天花板,可以看见楼上妈妈正在煲电话粥,粥里的料满满是我的奖状。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那天,我隔着老师的肩头,看着天花板起伏像海哭。那一瞬间像穿破小时候的洋装。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红字:「为什么是我不会?为什么不是我不要?为什么不是你不可以?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怡婷读着读着,像一个小孩吃饼,碎口碎口地,再怎么小心,掉在地上的饼干还是永远比嘴里的多。终于看懂了。怡婷全身的毛孔都气喘发作,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现自己干干在鸦号,一声声号哭像狩猎时被射中的禽鸟一只只声音缠绕着身体坠下来。甚且,根本没有人会猎鸦。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盯着日期看,那是五年前的秋天,那年,张阿姨的女儿终于结婚了,伊纹姊姊搬来没多久,一维哥哥刚刚开始打她,今年她们高中毕业,那年她们十三岁。
故事必须重新讲过。
第二章 | 失乐园
房思琪和刘怡婷从有记忆以来就是邻居。七楼,跳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断手断脚,尴尬的楼层。活在还有明星学校和资优班的年代,她们从小念资优班,不像邻居的小孩能出国就出国。她们说:「我们一辈子要把中文讲好就已经很难了。」她们很少在人前说心里话。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好险有彼此。否则她们都要被自己对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读波特莱尔而不是波特莱尔大遇险,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这是她们与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国华一家人搬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访问个遍。一户一盅佛跳墙,李师母一手抱着瓷瓮,一手牵着晞晞,仿佛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家一排书倦倦靠在墙上,李国华细细看过一本本书的脸皮,称赞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说,在高中补习班教久了,只剩下进步了几分,快了几分钟,都成教书匠了。房太太马上谦逊而骄傲地说,书不是他们的,书是女儿的。李老师问,女儿多大了?那年她们十二岁,小学刚毕业。他说可这是大学生的书架啊。女儿在哪里?思琪那时不在,在怡婷家。过几天访刘家,刘家墙上也有一排书,李老师红棕色的手指弹奏过书的背嵴,手指有一种高亢之意,又称赞了一套。那时也没能介绍怡婷,怡婷刚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后,站上床铺,在房间墙上比画了很久:「妈咪,也给我一个书架好不好?」
顶楼的钱哥哥要结婚了,大楼里有来往的住户都喜洋洋要参加婚礼。新娘听说是十楼张阿姨介绍给钱哥哥的,张阿姨倒好,女儿终于结婚了,马上就作起媒人。思琪去敲刘家的门,问好了没有。应门的是怡婷,她穿着粉红色澎澎洋装,像是被装进去的。思琪看着她,除了滑稽还感到一种惨痛。怡婷倒是为这衣裳烦扰已久终于顿悟的样子,她说,我就跟妈咪说我不能穿洋装啊,「我抢走新娘的风采怎么办呢。」思琪知道怡婷说笑话是不要她为她担心,纠在一起的五脏终于松懈。
房家刘家同一桌。一维哥哥玉树地站在红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维哥哥穿着燕尾服,整个人乌黑到有一种光明之意。西装外套的剑领把里面的白衬衫削成极尖的铅笔头形状。她们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断红地毯。新娘子走进来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她们两个的文字游戏纷纷下马,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就像一个都市小孩看见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没有话可说。许伊纹就是这样:蝴蝶!新娘子走过她们这一桌的时候,红地毯两侧的吹泡泡机器吹出泡泡。她们仿佛可以看见整个高广华盖的宴会厅充满着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个伊纹撑开来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个伊纹身上有彩虹的涟漪,慈爱地降在每一张圆桌上,破灭在每个人面前。一维哥哥看进去伊纹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响乐大奏,掌声如暴雨,闪光灯闪得像住在钻石里。她们后来才明白,她们着迷的其实是新娘子长得像思琪。那是她们对幸福生活的演习。
结婚当晚的洞房就是老钱先生太太下面一层。买一整层给俩人,两户打通。一维在洞房当晚才给伊纹看求婚时的绒布盒子,装的是镶了十二颗粉红钻的项链。一维说,我不懂珠宝,我就跑去毛毛那儿,说给我最好的粉红钻。伊纹笑了,什么时候的事?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你包包里东西都是粉红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纹笑到合不拢嘴,你常常买钻石给见面一次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伊纹声音里都是笑,是吗,我怎能确定呢?你可以去问毛毛啊。伊纹笑到身体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一维的手沿着她的大腿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坏坏。伊纹全身赤裸,只脖子戴着钻鍊,在新家跑来跑去,鞠躬着看一维小时候的照片,插着腰说这里要放什么书,那里要放什么书,小小的乳房也认真地噘着嘴,磙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纹摊开双手,腋下的纹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兰重复对称的蓝色花纹像是伸出藤蔓来,把她绑在上面。美不胜收。那几个月是伊纹生命之河的金沙带。
许伊纹搬进大楼的第一组客人是一双小女生。婚礼过后没有多久就来了。怡婷讲的第一句话是:一维哥哥前阵子老是跟我们说他的女朋友比我们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刘怡婷,我们大不敬。伊纹马上喜欢上她们。请进,两位小女人。
一维哥哥跟伊纹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书墙,隔层做得很深,书推到最底,前面摆着琳琅满目的艺术品,从前在钱爷爷家就看过的。琉璃茶壶里有葡萄、石榴、苹果和苹果叶的颜色,壶身也爬满了水果,挡住了纪德全集。窄门,梵谛冈地窖,种种,只剩下头一个字高出琉璃壶,横行地看过去,就变成:窄,梵,田,安,人,伪,如,杜,日。很有一种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种呼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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