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纹站起来,说,敬苑来接我了。怡婷问她:「姊姊,你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吗?」伊纹提包包的右手无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晒痕。怡婷以为伊纹姊姊已经够白了,没想她以前还要白。伊纹说:「没办法的,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怡婷又点点头。伊纹突然一瞬间红了鼻头掉下眼泪:「怡婷,其实我很害怕,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经过那个幸福之后我会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点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真的好难,你知道吗?爱思琪的意思几乎就等于不去爱敬苑。我也不想他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就老死了。」
跨进前座之前,伊纹姊姊用吸管喝完最后一口冰咖啡的样子像鸟衔花。
伊纹摇下车窗,向怡婷挥手,风的手指穿过伊纹的头发,飞舞得像小时候和思琪玩仙女棒的火花,随着车子开远而渐小、渐弱,几乎要熄灭了。刘怡婷顿悟,整个大楼故事里,她们的第一印象大错特错: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姊姊,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一个词,竟往往会认识成反面。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车子消失在转角之前,怡婷先别开了头。
每个人都觉得圆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发明。有了圆桌,便省去了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上主位的时间。那时间都足以把一只蟹的八只腿一对螯给剔干净了。在圆桌上,每个人都同时有作客人的不负责任和作主人的气派。
张先生在桌上也不顾礼数,伸长筷子把合菜里的蔬菜拨开,挑了肉便夹进太太的碗里。
刘妈妈一看,马上高声说话,一边用手肘挤弄丈夫:你看人家张先生,结婚这么久还这么宠太太。
张先生马上说:哎呀,这不一样,我们婉如嫁掉那么久了,我们两个人已经习惯相依为命,你们怡婷才刚刚上大学,刘先生当然还不习惯。
大家笑得酒杯七歪八倒。
陈太太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啊,这就是年轻人说的,说的什么啊?
李老师接话:放闪!
吴奶奶笑出更多皱纹:还是当老师最好,每天跟年轻人在一起,都变年轻了。
陈太太说:小孩一个一个长大了,赶得我们想不老都不行。
谢先生问:晞晞今天怎么没有来?
李师母跟熟人在一起很放松,她说:晞晞说要到同学家写功课。每次去那个同学家,回来都大包小包的。我看她功课是在百货公司写的!
又嗔了一下李老师:都是他太宠!
张太太笑说:女孩子把零用钱花在自己身上,总比花在男朋友身上好。
李师母半玩笑半哀伤地继续说:女孩子花钱打扮自己,那跟花在男朋友身上还不是一样。
刘妈妈高声说:我家那个呀,等于是嫁掉了,才上大学,我还以为她去火星了!连节日都不回家。
刘爸爸还在小声咕哝:不是我不夹,她不喜欢那道菜啊。
谢太太接话,一边看着谢先生:都说美国远,我都告诉他,真的想回家,美国跟台北一样近!
陈先生笑说:该不会在台北看上谁了吧?谁家男生那么幸运?
谢先生笑说:不管是远是近,美国媳妇可不如台湾女婿好控制。
公公婆婆岳父岳母们笑了。
吴奶奶的皱纹仿佛有一种权威性,她清清嗓子说:以前看怡婷她们,倒不像是会轻易喜欢人的类型。
她们。
圆桌沉默了。
桌面躺着的一条红烧大鱼,带着刺刺小牙齿的嘴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大鱼半身侧躺,好像是趴在那里倾听桌底下的动静。
刘妈妈高声说:是,我们家怡婷眼光很高。
又干笑着说下去:她连喜欢的明星都没有。
刘妈妈的声音大得像狗叫生人。
吴奶奶的皱纹刚刚绷紧,又松懈下来:现在年轻人不追星的真的很少。
又咳嗽着笑着对李师母说:上次你们来我们家,晞晞一屁股坐下来就开电视,我问她怎么这么急,她说刚刚在楼下看到紧张的地方。
吴奶奶环顾四周,大笑着说:坐个电梯能错过多少事情呢?
大家都笑了。
张太太把手围在李老师耳边,悄声说: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嘛,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连我,连我都宁愿看连续剧也不要看原着小说,要像你这样强壮才能读文啊,你说是不是啊?
李老师听着,只是露出哀戚的神气,缓缓地点头。
陈太太伸长手指,指头上箍的祖母绿也透着一丝玄机,她大声说:哎呀,师母,不好了,张太太跟老师有秘密!
老钱先生说:这张桌上不能有秘密。
张先生笑着打圆场说:我太太刚刚在问老师意见,问我们现在再生一个,配你们小钱先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也只有张先生敢开老钱一家玩笑。
老钱太太大叫:唉唷,这不是放闪了,自己想跟太太生孩子,就算到一维头上!
先生太太们全尖声大笑。红酒洒了出来,在白桌巾上渐渐晕开,桌巾也羞涩不已的样子。
在李老师看来,桌巾就像床单一样。他快乐地笑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放闪,这是放话了!
每个人笑得像因为恐怖而尖叫。
侍酒师沿圈斟酒的时候只有一维向他点了点头致谢。
一维心想,这个人作侍酒师倒是很年轻。
一维隐约感到一种痛楚,他从前从不用「倒是」这个句型。
张太太难得脸红,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外面这么殷勤,在家里喔,我看他,我看他,就剩那一张嘴!
吴奶奶已经过了害臊的年纪,说道:剩嘴也不是不行。
大家笑着向吴奶奶干杯,说姜还是老的辣。
李老师沉沉说一句:客厅里的西门庆,卧室里的柳下惠。
大家都说听不懂的话定是有道理的话,纷纷转而向李老师干杯。
张太太自顾自转移话题说:我不是说读书就不好。
老钱太太自认是读过书的人,内行地接下这话,点头说:那还要看读的是什么书。
又转过头去对刘妈妈说:从前给她看那些书,还不如去公园玩。
一维很痛苦。他知道「从前给她看那些书」的原话是「从前伊纹给她们看那些书」。
一维恨自己的记性。他胸口沉得像从前伊纹趴在上面那样。
伊纹不停地眨眼,用睫毛搔他的脸颊。
伊纹握着自己的马尾稍,在他的胸口写书法。写着写着,突然流下了眼泪。
他马上起身,把她放在枕头上,用拇指抹她的眼泪。她全身赤裸,只有脖子戴着粉红钻项链。钻石像一圈聚光灯照亮她的脸庞。
伊纹的鼻头红了更像只小羊。
伊纹说:你要永远记得我。
一维的眉毛向内簇拥,挤在一起。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啊。
不是,我是说,在你真的占有我之前,你要先记住现在的我,因为你以后永远看不到了,你懂吗?
一维说好。
伊纹偏了偏头,闭上眼睛,颈子歪伸的瞬间项链哆嗦了一下。
一维坐在桌前,环视四周,每个人高声调笑时舌头一伸一伸像吐钞机,笑出眼泪时的那个晶莹像望进一池金币,金币的倒影映在黑眼珠里。歌舞升平。
一维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伊纹所谓的「不知老之将至」,还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或者是「纵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一维衣冠楚楚坐在那里,却感觉到伊纹凉凉的小手深深地把指甲摁刻进他屁股里,深深迎合他。
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你会永远爱我。
我会永远爱你。
你还记得我吗?
我会永远记得你。
上了最后一道菜,张先生又要帮太太夹。
张太太张舞着指爪,大声对整桌的人说:你再帮我夹!我今天新买的戒指都没有人看到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所有的人都很快乐。
她们的大楼还是那样辉煌,丰硕,希腊式圆柱经年了也不曾被人摸出腰身。路人骑摩托车经过,巍峨的大楼就像拔地而出的神庙,路人往往会转过去,掀了安全帽的面盖,对后座的亲人说:要是能住进这里,一辈子也算圆满了。
书评 | 罗莉塔,不罗莉塔:二十一世纪的少女遇险记
张亦绚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一份具有独特性的珍贵书写。让我先将故事摘要如下:
……已婚补教名师李国华五十岁了,诱奸十三岁的房思琪之前,狩猎学生的经验已很老到。在初次性侵五年后,与思琪情同双胞的刘怡婷,接到警局通知,去带回神智不清,被判定疯了的思琪。透过思琪的日记,怡婷得知思琪五年中的所见所思。五年初始,嫁入钱家的伊纹,是少女的忘年交,但在李国华的用计下,将其「文学褓母」的位置,让出给李国华。二十馀岁的她,是丈夫家暴的沉默受害者,如此懦弱的女前辈,形成少女吊诡的守护者。在思琪与伊纹之间,存在某种「不幸的平等」。尽管伊纹的关怀,是思琪的一线希望,但在李国华对思琪的暴力加剧之后,终究未成救援。伊纹鼓励怡婷不忘房思琪之痛──尽管不知内情的众人,尊敬李国华如故,并将房思琪疯掉一事,归咎于伊纹让她们「读太多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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