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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李国华只带思琪去他在内湖的别墅那么一次。别墅仓库里满满是骨董。门一推开,屋外的阳光投进去,在地上拉开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一尊尊足有小孩高的木雕随意观音,一个跌在另一个身上,有的甚至给新来的磕掉了口鼻。无数个观音隔着一扇扇贝壳屏风和一幅幅苏绣百子图,隔着经年的灰尘,从最幽深处向思琪微笑。思琪感到一丝羞辱,淡淡地说:「看不懂。」他狡猾到有一种憨直之色,问她:「当初给你上作文课,你怎么可能不懂。你那么聪明。」思琪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也许我曾经隐约感到哪里奇怪,但是我告诉自己,连那感觉也是不正当的,便再也感觉不到。」她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瘫痪下来:「但也许最邪恶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楼。」

说是带她去别墅,其实还只是带去别墅二楼客房的床上。他又假寐,思琪继续说下去,前所未有地多话,像是从未被打断过:「以前,我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小孩,但我不想以脸特别,我只想跟怡婷一样。至少人称赞怡婷聪明的时候我们都知道那是纯粹的。长成这样便没有人能真的看到我。以前和怡婷说喜欢老师,因为我们觉得老师是『看得到』的人。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星期一拉她去『喜』字头的小旅馆,星期二『满』字头小旅馆,星期三『金』字头小旅馆,喜满金很好,金满喜也很好,在岛屿上留情,像在家里梦游,一点不危险。说书,说破她。文学多好!

那次思琪问她之于他是怎么呢?他只回答了四个字:「千夫所指。」问他是千夫所指也无所谓吗?记得老师的回答,「本来有所谓,但是我很少非要什么东西不可,最后便无所谓了。」便第一次地在大街上牵起她的手,他自己也勇敢不已的样子。虽然是半夜,陋巷里,本来就不可能有人。抬头又是满月,她突然想到天地为证那一类的句子。走回小公寓,他趴在她身上,她只感觉到手背上给月光晒得辣辣的,有老师手的形状留在那里。想到千夫所指这个成语的俗漤,可以随意置换成千目所视,甚至千刀万剐,反正老师总是在照抄他脑子里的成语辞典。思琪很快乐。

李国华回高雄的期间,思琪夜夜传简讯跟他道晚安。转背熄了灯,枕了头,房间黑漆漆的,手机萤幕的光打探在她脸上,刻画出眉骨、鼻翼、酒窝的阴影。酌量字句的时候,不自觉歪头,头发在枕上辗着,辗出流水金砂的声音。整个头愈陷愈深。传简讯的口吻也还像从前国中时写作文那样。道了晚安也不敢睡着,怕作梦。看着被子里自己的手,不自觉握着他送的说能帮助入眠的夜明珠。夜明珠像摘下阴天枝头的满月,玉绿地放着光。可是满月太近了,那些坑坑疤疤看得太清楚了。

李国华最近回高雄老是带礼物给师母和晞晞,带最多的是骨董店搜来的清朝龙袍。一涮开来,摊在地上,通经断纬的缂丝呈明黄色的大字人形,华丽得有虎皮地毯之意。晞晞一看就说:「爸爸自己想蒐集东西,还把我跟妈咪当成借口。」而李师母一看就有一种伤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枕边人。死人的衣服!有的还给斩了首示了众!她总是苦笑着说这我看不懂,你自己拿回去研究吧。师母不知道那是另外一种伤感──受伤的预感。李国华每每露出败阵而驯顺的模样,乖乖把龙袍收起来。下一次再送的时候他几乎相信师母是真的可能喜欢。皇后的明黄不喜欢,那妃的金黄呢?妃的金黄不喜欢,那嫔的香色呢?一件一件收回自己小公寓的贮藏间,最后几乎要生起气,气太太永远不满意他的礼物。又一转念,高贵地原谅太太。

每次收礼,李师母心中的恐惧都会以伤感的外貌出现。对师母而言,伤感至少健康,代表她还在恋爱着这人。他从十多岁就不善送礼,好容易两人第一次出国,他在当地的小市集挑了在她看来根本等于破烂的小骨董回家。这还是蜜月旅行。刚刚在补习班一炮而红那年,他有一天揣摩着一尊唐三彩回家,「三彩,主要是黄绿白,但当然三不只有三种颜色,三代表多数」,直到她跟着他念一次「黄,绿,白」,他才松手说:这是送你的。

这多年,李师母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宠晞晞到固执的地步,晞晞十多岁就买上万块的牛仔裤,上了国中便拿名牌包。她也不好生气,生气,她从此就变成两个人当中黑脸的那一个了。问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补习班的老师帮晞晞补习,他只说了两字:「不好。」她隐隐约约感觉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这个主意不好。同衾时问了:「补习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不好?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手伸过去抚摩她的头发,常年烫染的头发像稻壳一样。对她微笑:「我老了。」「如果你老,那我也老了。」「你眼睛漂亮。」「老女人有什么漂亮。」李国华又微笑,心想她至少还有眼睛像晞晞。她的头发是稻壳是米糠,小女生的头发就是软香的熟米,是他的饭,他的主食。李师母只知道他不会买礼物是始终如一。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礼物,不是抵销罪恶感,他只是真的太快乐了。



思琪她们北上念书之后,伊纹的生活更苍白了。她开始陪一维出差。最喜欢陪一维飞日本,一维去工作,她就从他们在银座的公寓里走出来,闲晃大半天。日本真好,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待办事项四个字,每个人走路都急得像赶一场亲人的喜事,或是丧事。一个九十秒的路灯日本人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伊纹可以慢慢地走,走整整九十秒,想到自己的心事被投进人潮之中变得稀释,想到她总是可以走整整九十秒的斑马线,黑,白,黑,白地走。她浪费了多少时间啊。她还有那么多的人生等着被浪费!

一维每次来日本都会找一个他以前在美国念书的好朋友,他们总讲英文,伊纹也跟着一维唤他吉米。每次请吉米上公寓,伊纹总要先从附近的寿司店订三盒寿司便当,日文夹缠在英文里,便当连着朱砂色漆器一齐送过来,上面有描金的松竹梅。松树虬蜷的姿势像一维的胸毛。竹子亭亭有节像一维的手指。一朵沾在歪枝上欲落未落的梅花像一维的笑容。

吉米是个矮瘦的男人,在日本住忒久也看得出他有一股洋腔洋调,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衬杉最上面两颗解开的扣子,也许是鞠躬时的腰身不软,也许是他都直接唤她伊纹。今天,一维跟伊纹说,本来毕业了就想拉吉米到公司工作,但是他太聪明了,我不能想像他会甘愿待在我手下。在日本,伊纹只要傻傻地当个好太太就好了,在日本的一维也确实让她甘心只做个太太。只是,这次一维回家的时候带了一瓶大吟酿,伊纹看见长形木盒的脸色,就像看着亲人的棺材。晚上,吉米下班就来访了,看见满桌的饭菜马上大声用英文说,老兄,你怎么不多来日本啊?一维笑得像枝头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朵的梅花。唤老兄,拍肩膀,击拳头,在伊纹看起来都好美,那是在异国看见异国。只有吃完饭一维叫她拿酒出来的时候她才像醒了一样。

一维上楼中楼,拿要给吉米的台湾伴手礼,伊纹说了声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从饭厅走向厨房,木盒像个不可思议的瘦小婴孩的棺木。吉米坐在饭桌前。一维在楼上看见吉米盯着伊纹的背影看,伊纹蹲下来拆箱子的时候露出一截背跟臀连接的细白肉,可以隐约看见伊纹嵴椎的末端一节两节凸出来,望下延展也隐约可以想见股沟的样子。他的地盘。这里是他的地盘,那里也是他的地盘。一维突然觉得阁楼的扶手像拐杖一样。若无其事走下楼,酒倒好了,小菜也齐了。从大学兄弟会谈到日本黑道,从寿司谈到二战时冲绳居民集体自杀。一维讲话愈来愈大声,干杯的时候伊纹每次都以为杯子会迸碎。

聊到深夜的时候,伊纹累了,说抱歉,趿着拖鞋进卧室找亮眼的眼药水。一维跟吉米招招手就跟进去。一维抱住伊纹,从背后伸手进去。伊纹小声地说,不行,不行,一维,现在不行。一维把手伸到别的地方。不行,一维,那里不行,真的不行。一维除了手掌,手指也动用了,除了嘴唇,舌头也出动了。不可以,一维,不可以,现在不可以。一维开始解开自己。至少让我把卧室的门关起来,一维,拜托。一维知道吉米全听见了。

吉米坐在饭厅听伊纹。懒散地把头靠在高椅背上。一个台湾人,中年了也夜深了还逗留在日本首都的黄金地段,十多坪的饭厅天花板上裸露出正年轻的美东夜空,听朋友的老婆。摇摇晃晃出了他们的公寓门,路边居酒屋写着汉字,看起来跟台湾的招牌一模一样。而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应该是头的地方是一个个钩子状的问号。

一个季节刚刚过完,一维又得去日本。伊纹在旁边听一维跟吉米讲电话,眼前新闻在说什么突然都听不懂了。

有时候思琪从台北打电话回高雄给伊纹,思琪讲电话都跟白开水一样,哗啦哗啦讲了半小时,却听不出什么。那天房妈妈半嗔半笑说思琪从不打电话回家,伊纹在席上凝固了脸孔。下次思琪再打电话回来更不敢问她学校如何,同学如何,身体心情如何,太像老妈子了。她知道思琪不要人啰嗦,可是她不知道思琪要什么。她每次哗啦啦讲电话,讲的无非是台北雨有多大,功课多么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业,她也说不上来,就像是她口中的台北学生生涯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一样。伊纹隐约感觉思琪在掩盖某种惨伤,某种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尽的烂疮。可是问不出来,一问她她就讲雨。只有那天思琪说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个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纹才感觉思琪对这个梦幻中的创伤已经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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