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华处理完晓奇的下午就去思琪她们公寓楼下接她。在计程车上给了她公寓的钥匙,放在她的小手掌里,再把她的手指盖起来。为你打的。是吗?思琪用尽力气握着那副钥匙,到公寓了才发现钥匙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像个婴孩的齿痕。后来他总说:回家吗?他的小公寓,她的家?可是她心里从来没有一点波澜,只是隐约感到有个婴儿在啃她的掌。
李国华跟补习班其他老师去新加坡自助旅行。思琪下了课没地方去,决定上咖啡厅写日记听音乐杀时间。坐在靠窗的座位,有阳光被叶子筛下来,在粉红色日记本子上,圆磙磙、亮晶晶的。手伸进光影里,就像长出豹纹一样。喝了咖啡马上想起伊纹姊姊和毛毛先生。其实他们大概也没有什么。可是伊纹姊姊衔着连接词,思琪没办法再把一维哥哥连上去了。是一维哥哥自己先把相扣的手指松开,变成巴掌和拳头的。
思琪坐在窗边,半个小时有六个人来搭讪。有的人递上名片,有的人递上饮料,有的人递上口音。早在公元之前,最早的中文诗歌就把女人比喻成花朵,当一个人说她是花,她只觉得被扔进不费脑筋的天皇万岁、反共口号、作文范本,浩浩汤汤的巨河里。只有老师把她比作花的时候她相信他说的是另一种花,没有其他人看过的花。
男人真烦。最烦的是她自己有一种对他们不起的心绪。日记没办法好好写了,只好上街乱走。
什么样的关系是正当的关系?在这个你看我我看你的社会里,所谓的正确不过就是与他人相似而已。每天读书,一看到可以拿来形容她和老师的句子便抄录下来,愈读愈觉得这关系人人都写过,人人都认可。有一次,一个男生写了信给她:「星期二要补习,每次骑车与你擦肩而过,渐渐地,前前后后的日子都沾了星期二的光,整个星期都灿烂起来」──她当然知道是哪里抄来的句子,可是连抄也奢侈。她真恨他。她想走到他面前说我不是你看到的圣女,我只是你要去的补习班的老师的情妇,然后狠狠咬他的嘴。她渐渐明白伊纹姊姊说的:「平凡是最浪漫的。」也明白姊姊说出这话的沧桑。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她只能大量引进中国的古诗词,西方的小说──台湾没有千年的虚构叙事文传统,台湾有的是什么传统?有的是被殖民、一夕置换语言名姓的传统。她就像她们的小岛,她从来不属于自己。
每隔一阵子,总会有绑架强暴案幸存者的自传译本出版。她最喜欢去书店,细细摸书的脸皮上小女生的脸皮,从头开始读,脚钉在地上,这许久。读到手铐,枪,溺人的脸盆,童军绳,她总像读推理小说。惊奇的是她们脱逃之后总有一番大义,死地后生,柏油开花,鲤跃龙门。一个人被徒刑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分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思琪每每心想,虽然我的情况不一样,但是看到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绑架强暴,我很安心。旋即又想,也许我是这所有人里最邪恶的一个。
她问过老师:我是你的谁?情妇吗?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一句话说破她。她整个人破了。可是老师,世界上称这个情况叫偷腥,鱼腥味的腥,她忍住没说出口。再问:可是我认识师母,还有晞晞,老师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看过她们的脸,这样我很痛苦,痛得很具体,我连寒暑假都不回家了。他只草草说一句:爱情本来就是有代价的。她马上知道他又在演习他至高无上之爱情的演讲,又在那里生产名言,她不说话了。世界关成静音,她看着他躺在床上拉扯嘴型。公寓外头,寒鸟啼霜,路树哭叶,她有一种清凉的预感。她很愉悦,又突然隐约感觉到头手还留着混沌之初,自己打破妈妈颠扑不破的羊水,那软香的触感。她第一次明白了人终有一死的意思。
老师常常说: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感觉就像是神迹。神来过了,在他和太太孩子同住的家里。在她们和爸爸妈妈同住的楼下。老师最喜欢在她掌上题字,说:可以题一个「天地难容」的匾额。又笑着一撇一捺,写个人字,说天地似乎还好,倒是人真的不容。老师饱饱的食指在她手心里温软的触感就像刚刚豹的光斑。不只是把罪恶感说开,罪恶就淡薄一些,老师到头来根本是享受罪恶感。搭讪的路人看她睫毛婉曲地指向天空,没有人看得到她对倒错、错乱、乱伦的爱情,有一种属于语言,最下等的迷恋。她身为一个漂亮的女生,在身为老师的秘密之前。
他也常常说:我们的结局,不要说悲剧,反正一定不是喜剧的,只希望你回想起来有过快乐,以后遇到好男生你就跟着走吧。思琪每次听都很惊诧。真自以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对你的爱之外学会另一种爱?但是思琪从没有说话,她只是含起眼皮,关掉眼睛,等着他的嘴唇袭上来。
突然听到煞车皮尖叫,有人勐然把她望后拉,她跌到那人身上。驾驶摇下车窗,看到是个病恹恹的美少女,怒气转成文火,唉,同学,走路要看路啊。对不起。车子开走了。拉她的男人穿着银貂色西装,仿佛在哪里看过。啊,是刚刚那六个搭讪人之一。对不起。我看你心不在焉,所以跟着你走。是吗?也并没有救命的感激感,她只是模模煳煳对全世界感到抱歉。
貂色男子说话了:我帮你拿书包。真的不用。他就把书包抢走。也不能真使力抢回来,免得路人以为是真抢劫。你还好吗?还好。刚下课吗?心里想:不然呢。嘴巴没说话。发现这男人长得像讽刺漫画,天然惊讶的大眼睛,貘的长鼻子。你长得好像一个日本女明星喔,叫,叫什么的?想起刘墉里夹的小照,她笑了。而他当然以为她是因他的话而笑,声音抖擞起来。有人跟你说过你很有气质吗?她真的笑了:你们台北人都这样吗?怎样?我家有一口纸箱在蒐集你们这种人的名片喔,忍住没有说出口。他倒真掏出一张名片,职位不低,公司也响亮。区经理先生,你一定很忙吧?他打开手机就取消了今天的约,说,我是真心想认识你。她看着路边松树绒绒的手指不正经地动着。我是真心想认识你,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她看见神用名为痛苦的刃,切下她硕果仅存的理性,再蛮不在乎地吃掉它,神的嘴边流出血样的果汁。她说好。吃完饭去看电影?她也说好。
电影院里没人,好冷,她的左手蛇上右手,右手蛇上左手。貂色男人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貂色西装像一件貂皮大衣。看见他西装里的衬衫是黑色,她无限凄楚地笑了,啊,我的,男朋友,也总是穿黑色。或许我是你下一个男朋友,你男朋友在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吧,忍住没说出口。你看起来年纪很小,你男朋友比你大吧?三十七。啊,三十几岁的话,以三十几岁来说,我也是蛮有社会地位的。她一面笑一面哭,我是说,大我三十七。他的眼睛更大了。他有太太了吗?她的笑跑了,只剩下哭。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哭呢?
思琪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了小旅馆,老师带她去快炒店,她一个人吃一碟菜,他一个人吃一盘肉。那时她非常固执,非常温柔地看他的吃相。她怕虚胖,不吃肥肉,说看他吃就喜欢了。他说她身材这样正好。她那时忘了教他,女生爱听的是「你一直都很瘦」。又想,教了他去说给谁呢?这时候,电影院里的思琪心里快乐地笑了:「肉食者」在古文里是上位者,上位,真是太完美的双关了。脑袋嗡嗡之间听见貂色西装先生谈工作,说他不被当人看,被上司当成狗操──思琪马上想:他们知道什么叫不被当成人看吗?他们真的知道被当成狗操的意思吗?我是说,被当成狗操。
不知道怎么甩掉貂色西装先生的。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大楼公寓前面的管理员老盯着她看。总不能叫他停,显得自以为是。管理员不超过三十岁。每次回家,一踏进街口,他都把眼球投掷到她身上,她一路沾黏着那双眼球。
她爱老师,这爱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个火,却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围起来,又鼓颊吹气揠长它。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只刚睡醒不耐烦的尾巴。但是正是老师把世界弄黑的。她身体里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缝,隔开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
思琪去抽屉翻找,伊纹姊姊给的玫瑰项链静静在首饰盒里盛开,戴起来又低了一点。她有一颗锁骨旁的小黑痣作标记。又瘦了。穿上跟伊纹姊姊一起去买的小洋装,蓝地上开的也是玫瑰花。思琪哭了,肩膀一耸一耸地。没想到第一次穿是这种时候。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如果写也只会写一句话:这爱让我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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