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晴躲在高墙之下,抖抖索索地听他自言自语。她实在没料到章东南存着这种想法,也万万想不到去年的“九四风暴”是他一手促成的。
币圈的“九四风暴”,指的是2017年9月4日,中国人民银行、中央网信办、工业和信息化部、工商总局、银监会、证监会、保监会等七部委联合发布《关于防范代币发行融资风险的公告》。
《公告》中要求各地方政府严格清理整顿虚拟货币交易场所和ICO活动。自此,数字货币及ICO在中国正式定性为非法集资,政府明确禁止任何代币发行融资活动。
悬在币圈大佬们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落下了。这一剑斩入了乱象丛生的币圈,斩在了圈内大佬们的头上,斩得鲜血淋漓。
圈内大佬们无一幸免,轻则断臂,重则断头。
东南集团作为币圈的第一大公司首当其冲,集团总经理李炜两次被Z市政府约谈,股票价格一连十天跌停,三个月内市值缩水一百多亿,裁撤了集团下面的五家分公司。
章东南差点从币圈第一把交椅的位子上跌下来。
圈内一片“哀鸿遍野”。
资方亏得裤子都没了,数字货币交易平台以及诸多ICO的项目纷纷关停。大佬们更是慌慌张张地到海外避难,生怕一个不小心下半生就在班房里渡过了。
大佬们虽然对这次国家监管感到十分突然,怀疑圈内有重量级人物向政府层面透漏消息,里应外合。但谁都没怀疑到章东南头上。毕竟东南集团比圈内任何一家公司损失的都多。
分海而治、四处劫掠的海盗们怎能想到瓜分利益最多的海盗之王投诚了政府军。
九四风暴之后,币圈凉了一段时间。
但并没有凉透彻,交易平台与ICO项目转入地下与国外,跟国家监管打起了游击战。一旦监管松懈,他们立刻就会卷土重来。
还有一些大的公司也只是暂时收手,暗地里还在想各种对策应付。
陈晴想,章东南那句“引导政府到这个行业细细地扫”,应该就是扫这些死而不僵的项目与平台,以及斩断那些时不时想伸出来捞钱的手。
如果真能扫除干净,那么币圈的疯狂将成为不可再现的历史。
夜更深了,雨更冷了。
陈晴却感到体内腾起一股暖意,仿佛胸腔中有团火苗在燃烧。如果说之前她对年轻有为的东南集团董事长是倾慕,倾他的才华和手腕,慕他的权势与财富;现在她对他则是敬畏了,敬他对心爱女人的深情与信守承诺,畏他壮士断腕以身饲剑的决心。
风萧萧兮易水寒。
章东南拿掉头上的黑色圆顶帽子,穿过斜风冷雨,从道旁路灯的阴影下走到了马路正中间,走到了去年撞车的地方。
“媛媛,你还疼不疼,身上的伤好利索了没有?当时那么多血,我心疼得都要死了。”他狠狠啐了一口,“那司机简直混账东西,该死一千次一万次……”
他面上的温情不见了,目光变得凶狠如狼,英俊的面孔在被风雨肢解的灯光下扭曲,甚是吓人,像是从地狱里钻出的复仇恶鬼。
“老婆,我知道是谁要害我们一家人。嗬嗬,过一年了,他以为我忘却了所以就敢大摇大摆地到国内来?”
“我会给你和孩子报仇的。”他站在十字路口中间,站在风雨中,指了指脚下冰冷坚硬的马路,咬碎刚牙道,“就在这里,我要他死无全尸!”
“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
“我要他死,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他抓着头发,呐喊着,在熊熊燃烧的仇恨中癫狂了。
雨天,人们赶着回家,比往常走得更急。
一辆夜行的汽车刮着雨帘飞速而来。
章东南站在路中间,沉浸在巨大的无可排解的痛苦与仇恨中,躲也不躲。
汽车已到近前,车上的人从雨幕中看到了他,急急地刹车。但哪里来得及,眼看着要撞上,高墙下的娇小身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来,一把将人推得倒向旁边。
两人同时摔倒了,倒在冰冷的泥水中。
汽车带着凌厉的风驶过去,车轮在马路上摩擦出痕迹。车子尚未停稳,车主慌慌张张地下车要看一看有没有撞到人。
章东南已站起身,回头,眼里闪着嗜血的凶光,“滚——”
夜深荒僻之所,车主见他这恶鬼般的模样,吓得连滚带爬回到车中,发动了三次才打着车子,惊惶地逃走了。
陈晴刚才为了救人,跑得惶急,拐杖都扔了,直接伤腿落地冲出来。此刻,她缓过神,渐渐地感受到了右小腿伤处那钻心的疼。
摔倒时掌心还蹭破了一大块皮,沾了不干净的泥水,疼痛难忍。
她试图站起来,却又被疼痛打败,倒抽着冷气坐到了地上。
章东南捡起拐杖,拿着走到她身边,蹲下身,问:“陈记者,你都听到了?”他已认出了她。
陈晴抬眼看他,见他不似刚才那般恨意满腹与凶神恶煞,想着他应该恢复了理智,便点了点头。
下一秒,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章东南抬手卡住了她的脖子,一脸戾气:“陈记者,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听到了他的复仇计划,他大约想杀她灭口了。
第66章
章东南并没有杀她灭口。
或许他答应过凤媛, 要把手上的血洗干净做个好人,除了那名仇家之外, 不再动无辜的人。或许是其他原因。
陈晴侥幸地活下来,摸着被掐出红痕的脖子, 咳嗽了好一阵。
夜很冷,雨更冷。
应该晚上九点多了吧。
她害怕极了,她后悔来到这里,她想回家了, 跟爸妈围在餐桌前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餐, 然后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穿上新买的可爱的叮当猫毛绒睡衣,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追最近的热门电视剧……
多么幸福啊。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刚毕业的大学生,长相普通,家庭背景普通, 工作能力也很普通, 感情经历更是普通,她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谈过。
却一脚踏进了别人的爱恨情仇中。
她害怕极了, 她早从凤媛那里知道章东南是个什么样的人, 作风霸道手段狠辣, 完全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就顾惜你。章东南的温柔与宠溺只是给凤媛的,不会分给任何一个其他的女人。
她心里害怕, 伤腿疼痛,淋在冰冷的雨水中,禁不住哭了。
夜黑得连路灯也照射不开, 冬日的夜比任何季节的夜都显得沉厚凝重。四下里别说行人,就是连辆车也不过了。
陈晴伸手拉过来地上的拐杖,轻轻的,不敢惊出声音。
她怕章东南注意到她。然而章东南转身将离开的那一刻,她突然又害怕他注意不到她。一个拄着拐杖的女孩儿,独自游荡在荒僻的城市边沿,任何一个有心行恶的人都能危及到她的安全。
前不久,Z市刚出了两个年轻女性夜间出门被害的案子。
合城的女性都惶恐不安。
“你去哪里?”对未知的恐惧战胜了对章东南的恐惧,她如一只被遗弃的幼兽,带着哭腔喊出来。
章东南没有理她,继续向前走。
“章董,你送我回家好不好?我很害怕。”泪水夹着雨水从脸颊上滚下来,她见他即将踏入苍茫雨帘与漆黑夜幕中,哭着喊他。
章东南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冷冷道:“你要我到你身边去?陈记者,你最好想清楚了。”
陈晴冷得打了个哆嗦。她慢慢地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这是要她选择。如果选择一个人留在这里直面接下来可能的危险,自己想办法回家,那么今天晚上的事就全当没发生过。
如果选择让他回来帮她,那么就要承担章东南可能给她带来的风险,或者说某种危险。
两扇大门在前方。
第一扇你不知道门后有什么危险,或许有一头吃人的凶兽,或许什么都没有;第二扇你知道门后一定有危险,危险程度未知,但能保证的是这危险不会致命。
你要怎么选?
敢拿命去赌的极端的人总是少数。
陈晴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所以她选择了第二扇,选择了让章东南回来带她走。
章东南转回了身,踩着迸溅的泥水来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把她从马路上拉了起来。陈晴扶着他的手臂站定,搁置好腋下的拐杖。
她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安全了。
却不曾意识到危险才刚刚来临。
“章董,我们走着回家吗?”跟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她腿脚不便,脚下打着滑走得很是痛苦,小声地问道。
章东南没理睬她。
陈晴讷讷的,不再敢问。
走了百十来米。
一辆银色的宾利从重重雨幕中驶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一位剃着板寸头身杆笔挺如军人的年轻司机下了车,正是之前送陈晴回家的李玉海。他撑起雨伞,为章东南遮挡住,“章董,十点了,回去吧。”
李玉海自然也看见了陈晴,但很识相地什么都没说。老板的事情不是他一个司机应当过问的。
章东南坐到了车里,在后排。陈晴像只跟着陌生人回家的流浪狗一样,小心翼翼地坐在与他并排的外侧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