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耳听到贵和说“同意放弃”,千金仍坚持反对已经生效的决议。秀明终不能忽视她的感受,极力劝说道:“贵和都同意了,少数得服从多数!”
“不!我不!我不!”
“千金,我们不能只顾自己,得为爸着想啊,你忍心让爸受那种折磨吗?”
“你大嫂说得没错,拖下去对爸没有半点好处,只会折磨他。”
“老婆,你站在爸的角度想想,别固执了。”
千金挣脱丈夫的臂弯,蹲下身,捂住耳朵嚎哭:“我知道,你们说的我全知道,可那是我爸爸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为什么心愿会和结果水火不容?为什么父女的离别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
长在温室的她经不起这样的晴天霹雳,比挖心掏髓更痛苦。
悲伤浸透了所有人,秀明正进退两难,珍珠惊慌失措地跑来。
“爸爸不好了!爷爷的心跳停止了!”
那边医生已展开急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医生正骑在多喜身上,双手用力按压他的胸口,施行人工心肺复苏术。这种急救措施每次按压深度都必须在五厘米左右才能发挥作用,随着医生不间断的动作,多喜胸口发出清晰的骨头断裂的声响,赛家人心惊肉跳,想要阻止又开不了口。
这是在救命啊。
多喜躲过了阎罗第一次召唤,心跳和呼吸都恢复了。
珍珠脸比石灰还白,颤声问那年轻医生:“爷爷的肋骨折断了?”
医生歉意道:“老年人骨质疏松,实施胸外心脏按压本来就需要足够的力度,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主治医生查看后向家属发出最后通牒:“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过不了多久还会出现险情,你们商量好了吗?要转院就得抓紧时间。”
秀明看看千金,她正站在床边凝视父亲裸露的胸口,那里严重浮肿的皮肉在大力按压下形成深坑,迅速泛起青紫色。
他指着那深坑问她:“你看,你还想让爸再遭罪吗?”
千金胸口也被活活掏出个洞,嚎啕大哭地扑跪在主治医生跟前。
“大夫,求您救救我爸爸吧,他要什么器官我都可以捐给他,求您救救他吧。”
这是所有医生都不愿面对的情景,深深的无力感剧烈消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意志,护士也跟着赛家人掉泪了。
主治医生避开千金抓扯,指着景怡说:“你丈夫也是医生,你问问他可行吗?”
景怡勉力抱起妻子,恨自己没有神的力量,不能帮她抢回父亲的生命。
“千金,你冷静点,医生已经尽力了。”
秀明帮助医生摆脱妹妹纠缠,以冷静的态度对他说:“医生,我们不转院了,待会儿再出事,你们也不用过来了。”
医生愣了愣,缓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是同病相怜者的安慰,此刻他们不是医生和病人家属,是被病魔夺去至亲的难友。
“那你们得签个放弃抢救的协议。”
“行,您拿来吧,我签字。”
笔尖落下,字迹轻如鸿毛地漂浮在纸页上,而秀明心里的泰山轰然倒塌了。
全家人都不说话了,人人僵直地围坐在病床边,眼珠一转就会被其他人惨痛的视线擦伤。
多喜在氧气罩维持下吊着一口气,像线绳,越吊越细,越吊越细,边上人屏住气息等那线尾,几乎被勾出魂儿来,每次以为到了终点,那细线又颤巍巍接上,继续揉搓人们的心肝。
这种等待多么绝望啊,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守着一堆渐渐熄灭的篝火。
美帆受不了了,悄悄将赛亮拉走,几分钟后赛亮默默回来,她又进门把佳音叫出去。
“对不起啊,佳音,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了,就这样亲眼看着爸死太折磨人了,我想去对面的咖啡店坐坐,有事你打电话叫我行吗?我都跟赛亮说了,他也叫我去别处待着。”
佳音理解她的感受,她同样每分每秒如坐针毡,死亡之路想必荆棘丛生,她不能不为公公送行啊。
熬到中午十二点,英勇怯怯地对母亲说他肚子疼。佳音扶他去厕所,催他快一点,可怜的孩子经不起母亲催促,还没拉完就提起裤子,一泡稀屎咕咕落在裤、裆里。佳音只好留在厕所替儿子收拾,将脏裤子放在洗拖把的水池里略略冲洗,脱下她的针织套头衫,倒过来让英勇将小腿塞两只袖管里,再用她绑头发的细丝带扎住腰,勉强当开裆裤对付。
忽然,灿灿连滚带爬跑来,大声嚷:“大舅妈!外公不行了!”
佳音眼前一黑,赶忙深提一口气,拉着两个孩子赶回病房,还差几步之遥,只听门内传来绞心绞肺的痛哭声,她松开孩子们的手,木腾腾踱进病房,目之所及首先是是摘除氧气罩的公公浮肿的脸,然后是爬上床边嘶声哭喊的千金和女儿,在她们身后抹泪流涕的胜利以及搂住他肩膀安慰的景怡,接着是木然呆立的丈夫和生命监测仪上那条浅绿色的流畅直线。
值班医生正抬手看表,清晰简洁地让护士记录死亡时间。
这个时间坐标一刀斩断阴阳,从此公公只能出现在众人的回忆中了。
眼泪成了横行天下的殖民者,唯一没受侵略的是赛亮,他按慧欣留下的号码联系了殡葬公司,配合医生办理后续手续,秀明由他去操持,守在床前陪伴父亲,不浪费所剩无几的相聚。
医护人员前脚出门,慧欣在淑贞搀扶下匆匆进来,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也肿了一圈。
“老赛已经走了吗?”
两个老太太又惊又悲,欲问详情,秀明先向慧欣询问她的伤情。
原来她昨晚回家取多喜过身的衣物,从凳子上摔下来晕死过去,额角也磕破了,幸好伤口自行止血。她昏迷一整夜,上午才醒过来,挣扎爬出门去,被路过的淑贞撞见,连忙叫人送她去镇医院。她惦记多喜,简单包扎后也不肯做细致检查,带着衣物慌忙赶来,仍然错过了最后的送别。
淑贞刚知道多喜患癌症的事就直接目睹他的死状,走到遗体旁伤心哭喊:“老赛啊,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好歹再跟我们这些老邻居见个面啊。”
慧欣强忍悲痛上前劝阻:“你别哭了,别吵着他。”,又问佳音:“你爸走的时候没受罪吧?”
佳音不住擦泪:“一直没醒,就这么睡过去了。”
慧欣用手掌抹去泪痕,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待会儿殡葬公司的人来了,就给他把衣服换上吧,你们别动手,要是亲人的眼泪沾到他身上,他在下面会不安生的。”
她拿出多喜的衣物,一整套很齐全,内衣裤、衬衣、长裤、袜子、绑腿都是新的,质量也不错,外套最高级,是一件羊毛绒的格子夹克。
千金看了爆发出新一轮痛不欲生的哭声。
“这外套是我给爸爸买的啊,以前爸爸从不肯穿三百块以上的衣服,我买给他的衣服他都拿去送人了,上个月逛街看到这件夹克,我让他试了试,然后说买给他,他竟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他终于舍得对自己好了,真没想到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寿衣。”
殡仪馆今天很忙,快四点了才派车来,一具窄窄的不锈钢棺材收走了多喜,员工们轻捷矫健地完成搬运,挥挥手向家属们道别,像一伙轻松的搬家工人。这场面对他们司空见惯,但秀明等人却很难咽下新鲜的悲恸,车上装着他们尸骨未寒的至亲,怎忍心离去。
车刚开走,贵和拖着行李箱飞奔而来,满身大汗,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行李箱的滑轮已跑飞一个,箱子底端倾斜,一角悬空,好似一个断腿的溜冰运动员。
“大哥!大嫂!爸呢!”
看到全家人站在医院大门口,他已经明白大致情形了,家人们不约而同指着殡仪车开走的方向叫嚷:“爸刚走!在那辆车上!”
贵和扔下行李箱和外套全力冲刺,跑得比田径选手还快,奈何殡仪车依然渐行渐远。
惶恐仿佛匕首顶住他的后背,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上街,他淘气耍性子,父亲恼怒地扔下他转身就走,他也像现在这样惊恐地追在后头,高声哭喊着:“爸爸,我错了。”,可是不管哭得多惨,父亲都不会回头。
父亲应该也记得那些事吧,前天上飞机前他发短信来说以前的事是他不对,大概就包括这个,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一定会回头给哭泣的儿子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惜人只能活在当下,如今父亲不可能回头了,他只能拼命追赶,后悔那天为什么不回父亲短信,他们都曾伤害过对方,父亲已经向他道歉了,他还没向父亲道歉。
“爸,我错了!”
他在奔跑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喊声惊动所有行人,却跨不过生死边界。父亲不久就消失在车水马龙里,他的双腿也逐渐上了铅,终于跪倒在熙攘的十字路口,喉咙被风磨得沙哑,仍在重复哭喊着。
“爸,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的重头戏是父亲离世后几个子女一起合住一年中的经历,多喜虽然去世了,但他对赛家人的影响将贯穿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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