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白天一直开会,回酒店不小心睡着了,爸呢?抢救回来了吗!”
集合七大洋的海水也浇不灭贵和的悔恨,他今早去县政府开会,听说那县长最讨厌底下人在开会时看手机,就干脆关了机。政府机构办事拖沓,县长又特别好学,在会议上频频向他“不耻下问”,甚至问到了项目以外的建筑知识,会议时间一延再延。
贵和的好口才发挥良效,愣是用本科学历摆出了专家谱,让领导们相信,他有能力在多快好省的前提下将这座县委办公楼建成本地地标。
县长大喜,中午盛宴款待,内蒙人爱喝酒,谈生意多在酒桌上进行,成功率与酒量成正比,据说以前一个省委书记就是喝酒喝死的。贵和任务在身,只得入乡随俗,可惜量窄不成气候,才两轮就被灌爬下了。回到酒店倒床不起,后来被冷水浇醒,发现自己半身湿透地躺在卫生间的马桶旁,原来他酒醉时摸到卫生间呕吐,吐完就地昏睡,卫生间的蓬头漏水,躺在地上的他正好做了人体海绵。
他脱掉衣服洗了个澡,头重脚轻爬回房间,又昏沉沉睡过去,刚才醒来打开手机,只见桌面跳出上百条微信和QQ消息,还有十几条短信,都是家人们发来的。
他看了两条就似铁板烧上的活烤章鱼,手忙脚乱滚下床,酒也吓醒了。
秀明骂他的话车载斗量,暂时先记在账上,催促:“爸快不行了,你赶紧回来!”
贵和也想说这个。
“我马上就回来!你让爸等等我!”
“你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我现在坐车去呼和浩特,然后赶最近的航班,今天下午两点多应该能到!你让爸等等我,让他等等我啊!”
今天甲方还要开会,走之前还得妥善断后,贵和挂线后急忙给郝质华打电话,铃声响了十多次,自动挂断,他毛躁地接着播,大骂这女人怎不接电话,也不想想现在是半夜三更。
第二次铃声响到七八下,终于接通了,手机里一个老头子严肃发问。
“你是谁啊?”
贵和看看屏幕上的名字,确定没拨错号,忙说:“您好,我找郝质华。”
“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公司同事,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她父亲,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声音是性格的标签,贵和听这老头儿说话就知道有其女必有其父,不得已哀求:“叔叔,公司出了紧急情况,我必须立刻向郝所汇报,您能让她接电话吗?”
万幸老头儿还算讲道德,听了他的话将手机送到郝质华手中,过程挺长,还伴随上楼梯的声响,可见他们家面积挺大,至少是座二层小楼。
郝质华听了贵和的话,反应很果断。
“你把装资料的电脑和硬盘都留在酒店前台,在去呼市的路上把今天会议上甲方提的要求整理好用微信传给我。”
“您要亲自来?”
“不然还能派谁来?”
会议安排在下午两点,郝质华要想赶上就得马上出发去乘凌晨五点的飞机。这女人一贯刁难他,本次的仗义令人称奇,不过贵和没空多想了,他也得立刻前往呼和浩特,赶上上午10点半的航班才能保证在下午两点左右到达医院。
小县城计程车少,打车软件也不普及,他通过酒店联系了一辆车,司机看他急,乘火打劫地叫价1200,他一口答应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快快快。
十月末内蒙已经入冬了,路上雪花不请自来,流萤般扑向车窗,车灯勇往直前,却怎么也射不透酽稠的黑暗。贵和的心超越灯光,奋力指向家的方向,这时的家不是清安的高级公寓,也不是长乐镇的老屋,而是父亲的身边。
天亮时多喜的病情急速恶化,9点主治医生再找秀明谈话,凶信超出了家属的承受极限。
“病人出现序惯性多器官功能衰竭,颅脑也呈缺氧性损伤,必须转去ICU才能接受深入治疗。可是我们医院现在ICU没有床位,你们只能转去别的医院。”
秀明只关注一个问题。
“大夫,我爸还救得回来吗?”
医生咬咬牙,显然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说出下面的话。
“实话对你说吧,病人这种情况已经不可逆转了,即使拉进ICU插管,上呼吸机,也就是十几天的事。他的肾脏和肝脏都坏掉了,还需要做血液透析,你看他现在浑身肿成那样,扎针的地方都不好找啊。我母亲前不久癌症去世,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维持治疗对病人来说非常痛苦,说成活受罪也不为过。”
景怡了然了,怪不得这医生说话与众不同的坦率,原来有类似的过往,旁观和亲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只有挣扎过方能更好的分清对与错。
佳音退而求其次问:“大夫,我爸还能醒过来吗?”
医生摇头:“他的脑水肿很严重,加上毒素损伤了中枢神经,再次苏醒的可能性很小。”
秀明表情塌方:“意思是我爸进了ICU也会继续昏迷?”
“多半是这样,而且ICU不许家属入内,你们只能在外面探视,建议你们认真考虑。”
一切来的太突然了,秀明和妻子原先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以为那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曾想无常陡然缩短了赛程,持久战变成一锤定音,他们的心理建设犹如沙滩上的城堡,被命运的巨浪毁尸灭迹。
重大决策需要集体参与,秀明让孩子们守着多喜,将其余人叫到安全通道。
“医生说爸的情况得进重症监护室,这家医院没床位,只能转院。老金,你有门路吗?”
景怡没有门路也会创造门路,可他不愿这么做。正如母亲所说的,检测他善心的时刻来临了。
“你清楚爸现在的病情吗?”
“清楚,医生说爸的内脏器官都坏掉了,救活的可能性很小,进了重症监护室多半也会持续昏迷到死。你说他的话可信吗?”
“医生怎么会骗人呢,器官衰竭本身不可逆,爸还有脑水肿,中枢神经受损,估计已经接近脑死亡状态了。”
如今咨询发达,文盲也能通过多种渠道获悉医学常识,在场的人心齐刷刷落进冰湖,都知道脑死亡指代死亡。
千金的泪花和声音一起颤抖。
“脑死亡?你是说爸爸已经没救了?”
秀明还抱有一丝侥幸,再次追问:“老金,你说我们该不该转院?”
“……不好说。”
“你怎么只会说这三个字?怎么个不好说你倒是解释一下啊!”
景怡深吸一口气,众人的眼神是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妻子的那把最锋利,这是行善的风险吧,他决心迎刃而上。
“医生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非要我明说吗?通常遇到类似的病人,我都会劝家属放弃,如果我父母病到这份上,我也会放弃,继续治疗对病人来说太不人道。”
他的态度颠覆了千金的认知,她登时抓狂吼叫。
“怎么不人道了?继续治疗怎么不人道了?”
景怡冒着家庭破裂的风险坚持实言:“爸的脏器衰竭,体内将出现大量积液,需要在腹部插管不停抽取腹水,安装呼吸机后肺部会大面积感染,积水积脓,血象升高,血小板减少,皮肤渗血,也就是医学上说的恶液质状态。一切治疗手段都只能保持身体的生命体征,相当于活死人。”
美帆想象力丰富,眼前已浮现出公公未来的惨状,双手按住胸口,哆嗦道:“那不就是活活烂死吗?太可怕了。”
刚开口就被赛亮低斥:“你别多嘴!”
他是不准备发言的,所以也不准妻子发言。
现场被沉默统治,纷繁的焦虑恐慌仿佛秃鹫在头顶盘旋,打算择人而噬。气温不足十度,各人脸上背上都流淌起汗水,有些火热,有些冰凉。
无声的激战进行到两分钟,佳音先做出决定。
“算了,别治了,就这样让爸安静地走吧。”
千金像被她捅了一刀,尖叫:“大嫂,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爸对你那么好,你舍得让他就这么死吗?”
佳音脸上蒙着一层捉襟见肘的冷静,盖不住悲怆的底色,但不断滴落的泪珠阻挡不了她的话语。
“就因为爸对我好我才舍不得他活受罪,医生说爸多半已经醒不过来了,把他孤零零放到重症监护室,身体从内到外一点点烂掉,这跟受酷刑有什么两样?爸是多爱干净多要强的人啊,要是他还清醒,绝不愿意自己变成那样。”
“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万一还有希望呢?”
景怡从身后抱住千金,试图让她清醒。
“老婆,你面对现实吧,现在任何抢救措施都没有意义,只会损伤爸的身体,让他受多余的苦。”
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像失效的镇静剂克制不住千金激动的情绪。
“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还没死,他还活着!大哥,我们要救爸爸!一定要救他!”
秀明狠心无视妹妹的哭叫,注意力投向冷漠状的赛亮。
“小亮你怎么看?”
“……大家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我没意见,费用的问题不用担心,我全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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