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不想接受如此高的赞誉,多喜却认为只有赞誉还不够。
“你嫁到我们家十几年,我总想着不能亏待你,可一直没拿出什么实际行动来,不说别的,你那么能干,到哪儿不是个人才啊,我们却一直把你栓在家里当家庭主妇,让你受委屈。最近我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要是愿意就出去上班吧。挣了钱自个儿留着,想帮助你娘家人或是拿去享受都行。”
佳音大吃一惊:“那怎么行呢?弟弟妹妹们搬回来家里事更多了,我怎么走得开?”
“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去做你喜欢的事,我会跟家里人说,不怕他们有意见。”
多喜很真诚,佳音却不敢领情,“家庭主妇”是她逃避娘家压榨的盾牌,要是让父母兄弟知道她有独立的经济能力,立刻会向她伸出爪牙。
她还在找借口,又听到意料之外的话。
“你要是想自己创业,做个小买卖什么的,我给你本钱,还能帮你找门路。我就想让你扬眉吐气,让他们不敢小瞧你,这样你在家才说得上话。再说直白点儿,往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赛家能不能安定团结就全靠你了。”
公公对她掏心掏肺,俨然临终托孤的意味,推心置腹的托付瓦解了佳音的厚铠,再也织不出掩盖真情的谎言。
“爸,您对我太好了,这些年像待亲女儿一样爱护我。”
看她流泪,多喜也很感动,忙说:“你父母离得远,不能照顾你,我不对你好点也不好跟他们交代啊。”
“不,您不知道。我爸妈一点不在乎我。”
佳音抬起头,两道泪瀑飞流直下,紧锁的心门张开缝隙,长满霉灰的阴暗心事接触到了外界的新鲜空气,产生剧烈的化学效应,她的隐忍被迅速腐蚀,人类原始的倾诉欲占据上峰。
“有的事我一直没敢跟人说,我是被我父母抛弃的。”
她开始像个电力十足的话匣子,向多喜陈述童年寄人篱下的凄凉遭遇,那些景象历历在目,仍旧能带来身临其境的痛苦,讲到将她推向孤苦境地的父母时,她已泣不成声。
“我长这么大,我爸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对我都不如对他养的猫啊狗啊的亲热,我妈也是,平时从不关心我,只在有需要时才想起来。我就像一件工具,被用来讨好她的丈夫和儿子们。她总说我的命是她给的,长大后就该报答她,自己有十块钱,起码得给她九块,否则就是不孝。
小时候他们没给过我一分钱的生活费,为这个我两个舅舅老说我家占了外公外婆的便宜,外公去世分遗产,我妈得到的最少,她也因此怨恨我,说我吃掉了本该属于她的财产。
我上学的学费都是外公外婆出的,毕业后一参加工作,我妈就来找我要钱,我省吃俭用,工作第一年的工资几乎都给了她,那年春节,我拿出最后五百块钱,想给家里人买些礼物带回去,打电话问我妈想要什么。您猜她怎么说?她让我把钱转给她,过年就不用回家了,免得浪费车费。我只好跟往年一样继续留在外婆家过年,舅舅家的人都嘲笑我,说我怎么跟流浪儿似的,有家不回,非赖在别人家。
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我三岁被外婆接到申州,直到工作这中间十几年都没跟父母过过一个春节,他们嫌麻烦怕花钱,不肯接我回去。
工作以前我只回过三次家,每次都是搭跑运输的邻居大叔家的顺风车,第一次搭车时我才七岁,到了县城还没人来接我,我边走边问走了二十几里山路才到家,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雪,几乎看不清路。到家时,我又冷又饿,我妈嫌麻烦,用开水泡了碗饭打发我。第二天我找不到我的毛衣和围巾,原来我二哥觉得好看,我妈就拿去给他穿戴,我说我冷,她就骂我说小孩子身上自带三把火,只有懒鬼才怕冷。
我在家呆了一星期,每天帮她洗菜洗衣,手上长满冻疮,最后全化脓了,等回到申州外婆才带我去诊所上药。她打电话埋怨我妈,说她不该那样狠狠使唤小孩子,我妈却说我太娇气,在城里住了几年就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她紧握双拳,双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心灵的疤痕却只会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生,她长年无视它们,自以为痛苦已经消失,谁知脓血只是被厚厚的绷带包住了,一见风照样疼得难以忍受。
多喜惊讶、愤怒、怜惜,忿忿道:“你父母怎么这样对孩子。”
他也有女儿,尽管千金懒惰任性不懂事,毛病一大堆,仍是他的心肝宝贝,假如她能有佳音一半优秀,他睡着都会笑醒,真搞不懂亲家夫妇怎么这么不惜福。
这点佳音想过无数遍,怪只怪她是女儿身。
“他们根本没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我结婚以后我妈只找我要钱办事,从没关心过我的生活,在她心里儿子才是亲生的,我受够她的自私无情了,所以后来开始逃避拒绝她。上次她说让我侄子来家里借住,我不答应,她就逼我每月出两千块当做侄子的租房补贴,她明明知道我们家不富裕,还有两个孩子,全靠珍珠他爸挣钱,怎么好意思让女婿帮她养孙子呢?”
多喜这才明白她为何不常与娘家来往,那天又为何拒绝亲家母的要求,共同生活十几年,他怎么就没能早点体察到儿媳妇的苦楚呢?
“你有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这些事老大知道吗?”
“我不敢说,怕你们瞧不起我,更怕你们知道我爸妈的真面目,以为我也是那种人。”
多喜想起自家时常挂在嘴边的“买猪看圈”的说辞,自悔想法片面,沙漠里也能长出牡丹,而开在沙漠里的牡丹又是多么的顽强可贵。
“你真是受了太多苦了,都说天下没有不爱儿女的父母,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人渣做了父母也还是人渣,只会祸害子女。你现在结婚了,不再受他们控制,自己不愿意就别跟他们来往。这里才是你的家,家里人都会对你好的。”
如果佳音真是他的女儿,他会伸手拥抱她,抚慰她受伤的心,公公和儿媳之间毕竟有禁忌,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佳音却主动握住他的手,跪在他膝前。
“爸,结婚前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父爱母爱,嫁给秀明以后,您像父亲一样关心爱护我,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亲爹,您一定要好好治病,让我有机会多孝顺您。”
她洒泪哭求,真心祈祷神佛保佑公公,别让病魔拆散他们这个幸福的家。
晨时雨住,世界宛如剥了皮的葡萄清新湿润,天微微亮,夜色还赖着不走。
秀明听到闹钟起床,出门见父亲衣着整齐地从卧室出来,手里提着外出用的真空茶杯。
“爸您要去哪儿?不是说好待会儿去医院吗?”
“我想先出去走走。”
佳音闻声从厨房赶来,请多喜吃了早饭再去,但多喜想回来再吃,转身朝大门走。秀明不放心 拦住他说:“您等等,我换好衣服陪您去。”
他火速回房换衣,去卫生间草草刷牙洗脸,帮父亲提着茶杯,和他一块儿出门。
父子俩绕着小镇散步,空气很好,周围很静,梧桐树的叶子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丫栖栖遑遑戳向半空,一些红绿相间的梧桐子还挂在上面。
此时目睹自然界的新陈代谢,秀明颇感凄恻,不觉靠近父亲。
“爸,您还走得动吗?”
多喜步履平稳,看不出老态,扭头打趣道:“你看我像走不动的样子吗?”
“您走慢点,散步就该悠闲不是吗?”
“别搞得紧张兮兮的,我还没到那一步呢。”
“嘿嘿,我一点不紧张,您会没事的。”
“有事也不用太难过,果子熟透了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已经是熟透的果子了,该看的风景都看遍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他们脚下就躺着很多昨晚被风雨摇落的梧桐子,大部分已破碎成泥,秀明更伤感了。
“爸,您别这么说。”
现在每分每秒对多喜来说都很宝贵,得抓紧时间对孩子们说有用的话,让他们朝前看,别因悲伤裹足不前。
“你真想让我放心就多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我知道现在生意难做,特别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生存空间可以说微乎其微了。以前不行贿送礼也能做成买卖,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业务做工程都得搞这套,不然就寸步难行,这是社会风气不好,跟个人能力没关系。”
一提事业秀明就羞愧,他没能振兴家业,实在有负父亲重托。
“是我太没用了,都四十的人了还没干出点名堂来。”
多喜知道他不得志不是因为懒惰,是不肯“随大流”,这点儿子是继承了他的风格,可如今看来死守老观念行不通了。池塘里的水污染了,吃垃圾的小龙虾能繁衍生息,爱洁净的鲟鱼却要绝种,要想存活不能不适应环境。
“他们说要与时俱进,我不赞同那套歪门邪道,落伍了一辈子。你估计是不行了,为了生存碰到潜规则该低头就适当低头吧,但有一点,不管遇上什么难处,都必须保证工程质量。昧着良心做豆腐渣工程,靠坑害别人来填补自己的腰包,赚这样的昧心钱还不如去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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