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菲不了解有钱人的办事方式,怎好意思将这偌大的麻烦交给他,羞愧道:“金大夫,这太麻烦您了,您只要告诉我律师的联系方式,我自己去问。”
“我经手比较快,事情拖得越久越麻烦。”
“可是。”
“不是什么大事,你别觉得这样会欠我很大的人情,要是有心理负担,我反而不敢帮忙了。”
景怡没说大话,他只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助人,但求积德,不图回报。在同阶层的人看来这就是热熬翻饼,简单易行,可晏菲来自底层,好比人类拈起一颗豆子,在蚂蚁眼中就像搬动一座泰山,她对景怡感激到无以复加,连连鞠躬致谢,隐隐红了眼圈。
看见别人对自己感激涕零,能满足人至高无上的虚荣,景怡明知虚荣有害,也觉得这飘然的陶醉感确实很受用,不由自主思考: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是为着这份虚荣而行善?
晚饭后没什么事,他回办公室看前辈的学术报告,不久,走廊上的清洁工们大声嚷嚷:“不得了!五楼病房有人自杀了!”
“怎么回事?”
“一个老太婆在病房里割腕了!”
此事非同小可,景怡急忙出门,别的同事和病人们也正争相赶去观看,事发地点在住院部五楼公共病房,他看清人群流动的方向顿觉心惊肉跳。
病房门已被保安封锁,据说自杀者也已运去抢救,他以主治大夫的身份勉力挤进去,进门便踩到一滩血水。那一团团大小不一的鲜血连成一串,指向吴奶奶的病床,皱巴巴的围幕上血痕斑斑,好些呈手印状,都是抢救人员留下的,附着着几多惊骇与惶恐。
景怡被噩梦般的茫然笼罩,窗外是取之不尽的黑夜,可惜盖不住病房内血腥的真实。
第19章 动容
病友说晚八点左右吴奶奶接到一通电话,老太太呼吸衰竭,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可过了一会儿突然声嘶力竭大吼:“我不会改遗嘱的,你们不来算了!”
她入院以来从未那样高声,听者无不惊讶,联系她的情况,猜测她跟儿女们吵架了。之后吴奶奶再无动静,差不多快到九点时,对面床的病人家属去打开水,发现吴奶奶的病床围幕下淌出血迹,拉开幕布,只见床前已积起血泊。
吴奶奶关掉检测仪,用水果刀割腕自杀了。
人们想不通她身体那般衰弱,动一动都困难,哪来的力气拿刀、关仪器、切手腕,据最先赶到的护士描述,吴奶奶的伤口很深,动脉整个切断了,被窝里全是血,一个健康人也下不了此等重手。以前只知道求生意志能激发潜能,而今看来求死也能使人突破极限。
院方尽了最大努力,老人还是走了,九点半宣告死亡,10点警察来了,记者也已经来过一拨,被保安挡回去。10点半吴奶奶的表弟石先生匆匆赶到,确认了表姐的遗体,但仍像以前那样不肯签署任何文件。
“我表姐有子女,我做不得主。”
不仅不签死亡通知书,也拒绝与医院负责人交涉,声称已通知死者儿女,凡事由他们出面解决。
他拒不负责,却没离开,独自坐在住院部一楼的大厅里。景怡结束和同事们的议论,返回办公室途中看到他,夜已深了,冷清宽敞的大厅仿若一片汪洋托着这个形单影只的老人,他双臂交抱胸前,昂着鸡脖子似的干枯颈项,视线投向虚空,似在思索什么。
景怡听过护士们对石先生的非议,却并不赞同她们给出的“冷漠自私”的评价,如果石先生真是这种人,不会每天不间断地前来探望表姐,今晚也不会在接到消息后立刻出现。他抽身事外更像老知识分子的谨慎,吴奶奶有那样无情的子女,谁晓得揽事会摊上什么不良后果。
吴奶奶的死也给景怡造成不小的打击,从医多年他已能接受病人不治身亡,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自行了断,对他的心理承受力是个新考验,他忍不住追根溯源寻找悲剧的起因,去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两杯热乌龙茶,走到石先生身边。
“石爷爷,喝杯茶吧。”
石先生警惕地端详他,他们之前在病房里碰过面。
“你是我表姐的医生?”
“不,我是消化科的,吴奶奶病房里住着我的病人,我每天会去巡房。”
景怡表明局外人的身份,大大消除了对方的戒心,石先生道谢后接过热茶,两条眉毛打了结。
人在遭遇巨变时都会产生倾诉心理,景怡相信防备减弱后,石先生是愿意与人分摊压力的,于是轻声叹惋:“吴奶奶人很好,入院以来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待人也很礼貌亲切,我们都很喜欢她。晚饭前我还跟她说过话,她当时心情不错,说她儿子八点会给她打电话,还让我帮她拉好围幕,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石先生转头看看他,一声长叹好似幽深隧道里刮出的风。
“我这位表姐各方面都没话说,表姐夫也是,他们一个是少将军衔,一个是正局级干部,两个人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三四万,可从来舍不得乱花,都存着资助那些有困难的人。生病不住高级病房,想为国家省钱,也不通知单位,免得麻烦人家。”
一般国家离退休干部生病住院都选择条件优越的金卡病房,探病者也络绎不绝,早前医生护士们纳闷吴奶奶为什么住普通病房,还一直无人问津,现在谜底揭晓了。
“他们夫妻俩的存款还剩六七十万吧,名下有一套老公寓,在市中心,属于历史建筑,听说能卖两千多万。表姐夫常说他们从社会得到得太多,死后应该回馈社会,所以去世前和表姐商量好,等他们都走了,就把遗产捐给慈善机构,专门救济贫困的失学儿童。表姐很支持表姐夫的决定,可孩子们却不依,说父母的财产就算不留给子女,也该留给孙子孙女们,自从表姐夫立好遗嘱,他们就不回家了。”
“他们经济困难吗?”
石先生冷嗤一声:“家家有车有房,年收入最低的一户也有五十多万,可依他们的标准来说还穷得叮当响,想供孩子出国留学,想给儿子买婚房,想换大房子,想买好车,这些都得花钱啊。这不都指着爸妈的财产改善生活,谁知如意算盘打不成,连亲爹亲妈都不认了。表姐夫走的时候他们就没回来,表姐一个人给老伴儿送的终,轮到她,却是这个下场。”
老人哽咽了,伸手去兜里掏手绢,景怡抢先递出纸巾,眼底也涌出酸涩。
石先生接过纸巾拭了拭眼,有些激动地问他:“大夫,您说我表姐两口子的做法对吗?”
景怡笃定地点头:“他们都是标准的老革命,思想觉悟高,称得上高风亮节。”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分外真诚,有的人喜欢别人为其树碑立传,有的人本身就是座丰碑。
石先生再也压抑不住情感,抽泣着老泪纷纷,急于为吴奶奶伸冤。
“我表姐很爱孩子的,我那些外甥外甥女都是蜜罐子里泡大的,我表姐自己省吃俭用,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他们,他们吃剩下的,不用了的,她才捡起来自己吃自己用。每次都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没想到生平唯一一次拒绝他们的要求,就被他们狠心抛弃。都说养儿防老,她有四个孩子,不是一个,是四个啊,可全都靠不住。”
景怡扶住颤抖的老人,从愤怒的控诉里读出了恐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是迟暮之年,膝下大概也有不体贴的子女,身临其境的联想势必引发恐慌。
倏地,他想起最后见面时吴奶奶神采奕奕的眼神,继而想到他的岳父赛多喜。父母晚年最大的心愿不外乎握住儿女的手走向终点,而他们曾用双手扶持儿女度过了半生。
这要求怎么能说成过分?
他开始为自己此前的观点愧悔了。
凌晨一点过,吴奶奶的儿女们结队赶来,四对夫妇再加十几个成年的孙子孙女孙媳妇孙女婿,移动时乌压压的,气势逼人。
景怡听同事小声嘀咕:“完了,不是来医闹的吧。”
他认为干部子女不至如此,谁知转眼被打脸,这伙人到场后第一件事不是去祭拜去世的老人,而是打听好路径直扑院长办公室,声称老母在医院无故身亡,要求院方做出赔偿。
“他们说吴奶奶是高级干部,发生这种事都怪医院看护不利,要负全责,还说他们在上面有人,能把院长搞下台,估计呼吸科那边有人要背黑锅。真不要脸,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去看热闹的护士们回来后都在忿忿议论,为吴奶奶不平,为呼吸科叫屈,有的小年轻真被吓住了。
景怡一点不担心那些人使坏,警方已带走吴奶奶的手机,病房里也有好几位证人,至于“上面有人”更是唬人的屁话,上头的人又不是傻子,等他们遗弃父母的劣行传出去,谁肯为这群身败名裂的畜生撑腰。
他心情很差,有时间也睡不着觉,沿着走廊转了一圈又一圈,有个在过道搭床的家属可能误以为见到幽灵,吓得一咕噜爬起来盯着他,他抱歉一笑,悄悄回到办公室。同事茶杯里的胖大海膨胀得漫出了杯沿,也有什么东西漫出他的心底,是对父母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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