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不会想到,贵和如今的购物癖源自少小时的物质匮乏,从小尽捡哥哥们的旧衣服,穿得像个小难民,压抑了多少委屈和渴望,经济独立后自然拼命弥补,怎么都不满足。
他不打算向父亲索要亏欠,也不指望他反思,可怨气多少会映射到言语上,哪怕是以说笑的口吻。
“我压根就没奢望能从铁公鸡身上拔毛,您放心吧,未来二十年内我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你又胡说,那不结婚的人就是孤魂野鬼,你还想鬼混到五十岁?看看你这屋里乱得像狗窝,好好的房子被你搞得脏乱差,还不如睡桥洞呢。不能让你再这么过了,下周收拾行李跟我回去,我得看着你,直到你找到老婆!”
贵和一点不惊讶,还觉得父亲太早切入正题。
“爸,原来您在借题发挥呀,真实目的就是逼我回去。今天不是专程来的吧,二哥和千金那边也去过了?”
“都去过了,你妹妹和景怡已经同意搬回去住。”
多喜绕过了赛亮,他在他们家的公关失败了,所以在老三这儿志在必得。
他不说贵和也猜得到,父亲如果搞定了二哥,八成就不会来找他了。
“我就知道您什么事都是最后一个想起我,五兄妹里就我是赠品。”
多喜最听不得他说这种话,怒斥:“那你是光着身子喝风长大的?你和千金是双胞胎,有她一半孝顺我?”
贵和笑着掰一掰左手中指:“她是您的这根手指。”又扯一扯小指头,“我是这根,虽然是双胞胎,可长短从来不一样。”
“你就会犟嘴!看我不打死你!”
多喜对这儿子养得随便,没那么多温馨呵护,又嫌他油嘴滑舌,特别调皮,有必要施行棍棒教育。当下说动手就动手,追着连续猛抽,贵和一边求饶一边躲,后来藏到了床底下。
多喜关节硬了弯不下腰,才这点运动量就累得胸闷气短,坐在床边直喘粗气。贵和爬在地板上,右手支着下巴劝说:“爸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凡事也该看开了,动不动发火对身体不好。”
多喜怒道:“你这么大的人还不懂事,我死了也是被你气的!”
“我就是不想结婚,这又不算什么错处。”
“还不算错处?我看政府真该颁一条法律,但凡像你这样有能力结婚却拖着不结的,都该抓起来判刑!”
这话骇人听闻,贵和忍不住爬出来坐到父亲身边正色劝告:“爸,您到了外边可千万别这么说,会被当成老JP骂死的。时代不同了,古代男耕田女织布,男女凑在一块儿才能过活。如今社会这么发达,又不用女人做饭洗衣服,婚姻的实用性已经越来越低了,男人不结婚也能活得好好的。”
多喜无法认同他的观念。
“结婚又不是找保姆,有个伴儿总比一个人强啊。”
“这您说对了,现在结婚就得追求精神价值,要耐心去找能与自己精神匹配的人,如果我不是很爱这个人,或者这个人对我不好,那还不如单身得好。否则盲目结婚,制造出病态家庭,反而会给自己和社会带来不幸。”
“那你就动身去找对象啊,别像蜗牛缩在壳里,不看到你结婚,我会死不瞑目的。”
“爸您干嘛这么急,火急火燎的,该不是得绝症了吧?”
贵和只是随口一说,多喜的脸却瞬间打了石膏,他直觉异常,一把抓住父亲的手。
“不是吧,您真得绝症了?”
脑袋立马吃一记暴栗,耳朵也几乎被多喜震聋。
“你小子就盼我得绝症!”
“我不是开玩笑嘛,这样吧,您再让我轻松五六年,到时我一定结婚,婚后五年内让您抱孙子。”
“再等那么些年,我早进棺材了,你准备抱着孙子去给我扫墓?”
“爸您又来了,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您就不许我慎重。”
多喜的嘴皮不如儿子耐磨,不久失去耐心,挥手道:“不跟你胡扯了,只说一句,要不要搬家?”
贵和怕受父亲威胁,可自由和空气、食物、水一样是生活必需品,他宁愿承受一时的惧意,换取长治久安,木然半晌,嗫嚅着吐出两个字。
“不要。”
多喜怒目相视:“你再说一遍。”
“您不是只让我说一句吗?”
“还钱!”
意料之外的要求扭曲了贵和的笑容,舌根也抽筋了:“什、什么钱?”
“你买这房子我替你付了十万首付,说好是给你结婚用的,你不结婚又不肯搬回去住,马上把钱还给我!”
父亲的表情非常认真,有如榔头在贵和心房敲出新的裂痕,他一直把那十万块当做父亲分配给他的财产,以“借”为名不过为了向其他儿女有个交代,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的误会么?
他的内心起了风浪,忍不住与父亲理论。
“爸,二哥买房也找您要了钱,您也打算让他还?”
“你二哥的房子你二嫂的父母也出了钱,我哪好意思问他们要。”
多喜的理由不能使人信服,贵和干笑着,其实已经愤怒了,说到底父亲还是太偏心!
“看吧看吧,您就是吃柿子捡软的捏。”
多喜没读懂儿子的情绪,反气他说话没大没小,进一步严厉逼迫:“你是柿子吗?你是柿子我现在就把你压成柿饼,还钱!”
贵和侧身避开父亲伸过来的大手,那只手再也抓不住他的心了。
“爸,求您了,都快七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你到底还不还?”
“我现在哪儿有钱啊,烂命也只剩半条,您要就拿去吧,反正也是您给的。”
父亲在他跟前就是易燃易爆物品,稍微一句负气的话就能破局。多喜火冒三丈地抽了他一下,像来时那样横冲直撞离去。贵和追着求饶也没用,差点被电梯门夹到。
他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受屈的人是他呀,为什么还要低三下四讨好伤害他的施暴者,究竟何时才能改掉这犯贱的毛病。
之后半天他都没情没绪的,晚上随便叫了个外卖充饥,当自怜的感觉逐渐消退,他又记挂起父亲,担心他回家向大哥大嫂抱怨,败坏自己的形象。
大嫂只会捡好话说,问大哥等于找骂挨,探听情报还得靠珍珠这个小丫头。
他打电话回老家,接话的是侄子赛英勇。
“三叔您吃饭了吗?”
这孩子见了大人只会问“吃了吗?”、“要吃吗?”、“好吃吗?”这类问题,典型的讨好型人格,都怪大哥管太紧,他对珍珠可不这样,重男轻女是偏心,重女轻男也是。贵和决定找个机会好好跟大嫂谈谈这件事,以免赛家再多出一个他这号的悲剧人物。
“小勇乖,三叔吃过了,快去找你姐姐接电话。”
英勇捧着移动电话送到珍珠卧室,珍珠很欢喜:“三叔,我们有心电感应吗?我正想找您呢。我想参加这一季的中国达人秀,去表演越剧,你觉得怎么样?”
贵和没心情应付她那些花里胡哨的想法,说:“这得从长计议,下次见面细聊吧。爷爷回家了吗?”
“回来了呀,吃过饭去找慧欣阿姨说事了,要我帮您去叫他吗?”
“不用,爷爷情绪怎么样?没生气吧?”
“三叔惹爷爷生气了?”
这丫头机灵似鬼,大嫂成天说她没脑子瞎胡闹,完全是误判。
“没,我哪儿敢啊,只有你二叔有那能耐。”
“哈哈哈,说得也是。我看爷爷脸色不大好,晚饭只吃了一丁点,估计在二叔家受气了,可爸爸问他他说没有。”
“哼,你二叔是爷爷的第一爱子嘛,爷爷宁肯自己受委屈也要护着他。”
贵和不顾身份地暴露酸意,竟获得珍珠支持,她也有件不痛快的秘密想跟他分享。
“三叔,上周有一天我很无聊,悄悄看了爷爷的手机,发现前不久二叔发短信问爷爷借钱,张口就是二十万呢。”
贵和惊问:“借来做什么?”
“买车,二叔车换得真勤啊,看来这几年真赚大钱了。”
“那爷爷借钱了吗?”
“也不知道啊,我没看到爷爷的回信,估计直接在电话里说了。爷爷的私房钱爸爸都不敢打听,不过就冲对方是二叔,我想爷爷多半会借。”
这晚贵和罕见地失眠了,推测父亲逼他还钱是想借钱给二哥,越琢磨,越可信。
那十万块是爸的,他是有权要回去,可都是儿子为什么对二哥就无私奉献,对我就锱铢必较?既然这么偏心,让二哥回去陪他就够了,何苦再拉我凑数?他根本不在乎我,只想对外装出阖家欢乐的假象,让邻居朋友们羡慕,满足他的虚荣心,我受够他的自私了!
冲动驱使下他给佳音发了条微信:“大嫂,我真不想搬回去住,求您帮我劝劝爸吧。”
佳音看了发愁,放下快绣好的丝巾寻思怎生回复他。
公公是这个家的中心,也是她的靠山,合住又属于迟暮老人的正当诉求,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反对,最好安静地接受事态发展。
贵和求助无疑是干扰因素,她不能为了他反对多喜,但完全无作为恐怕会让贵和误会自己只顾取悦公公,不理会他的难处,十几年精心维护的叔嫂情或将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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