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志明心道：“年轻时候您不也一样不怕丢人嘛，跟‘土埋半截脖子了’有啥关系？”
当然，这话他是一个字儿也不敢漏出来的。
“那您还担心啥呀？大头儿他都舍了，小头儿你就不给他，他难道还能抢走是咋的？”
赵慧英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她蹙着眉头盘算半天，“可要是让他们分出去了，咱家可就少了好多进项了。还有粮食、柴火啥的，怎么也要分他们一点儿，不然李国文跟你六爷爷那个老不死的一准儿不能同意。”
“进项本来也已经没有了。二哥都好几个月没把工资交给您了吧？”梅志明一项一项掰着指头帮她算计，“至于粮食和柴火，柴火咱家有的是，给他分一些也没啥。粮食您要是舍不得，那您就只给他少少一点意思意思。”
“这能行吗？”赵慧英一脸怀疑。
“怎么不行？”梅志明凑过去，在赵慧英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
赵慧英越听眼睛越亮，“成，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跟在他们身后偷溜进来的梅志凤几次想要插嘴，都被梅志明暗悄悄给瞪得又悻悻然的闭了嘴。
等到赵慧英被他说服，他这才扯了一把梅志凤，“走，咱跟咱娘一起过去。”
赵慧英先是猛灌了几口水，然后又用手刨了几下自己的一头乱发，最后才雄赳赳气昂昂的在梅志明和梅志凤的陪同下出了屋子。
路过灶房时，她倒退两步走回去，打碗柜里摸出一把剔骨的尖刀，袖进了她那油渍麻花的棉袄袖子里。
梅志凤吓的说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您......”
赵慧英没好气的白她一眼，“怕什么？！又不会扎在你身上！”
梅志明一颗心也悬了起来，他紧紧跟在赵慧英身后，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琢磨着要是万一赵慧英发起疯来要捅人，他该怎么在不被殃及的前提下阻止她行凶。
这娘三个重新走回到梅志军他们两口子的屋子外头时，那几个小伙子都已经缩进了堂屋里面避冷风。
隔着玻璃窗子看到赵慧英、梅志明和梅志凤，他们忙打开掩着的木门出去拦人。
“回来吧，不用拦着她了。”梅六太爷招手示意几个孩子老实呆着。
就在刚才，他们已经跟梅劲峰商量好了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个分法。
土地一个人多少亩都是有定数的，在他们这种靠天吃饭的村子，也不存在水田和旱田的分别，所以这一块反倒是最容易分清楚的。
至于粮食和柴火，梅劲峰原是打算分三分之一给梅志军两口子的，但梅志军却拒绝了。
他对赵慧英很是了解，心知自己若是分走了家里一小半的粮食，赵慧英铁定要闹腾。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主动提出只要一个冬天的口粮和柴火。
其他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具，梅志军也提出只要自己一家三口平时用的那几样。
至于农具和家里的骡子、骡车，因为没有多余的份，所以梅劲峰就提出暂且两家共用。
虽然谁都知道这个“共用”的结果就是梅志军他们两口子根本没得用，但梅志军和佘玉芬却谁都没有出言反对。
只要能脱离赵慧英，过上相对清静的日子，就是让他们净身出户他们也是愿意的，别说梅劲峰还做主分了粮食和柴火给他们。
反倒是做出这个决定的梅劲峰颇为心虚——这样的分法，吃亏的无疑是梅志军他们这个小家，可他却又不敢做主把哪怕一个犁杖、一把锄头分给梅志军他们。
说老实话，这家还没开始分呢，他就已经开始犯愁起自己事后要如何应对赵慧英的大吵大闹了。
要不是三个儿子都打光棍儿的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他绝对不会来出这个头，给赵慧英吵他闹他的理由。
☆、第9章 要就这玩意儿，不要拉倒
没了那几个小伙子横加阻拦，赵慧英顺顺当当走进了梅志军两口子的那几间屋子。
“嫂子，来，您这边坐。”李国文是台子村少有的几个不怵赵慧英的人之一，而且他也不会像梅二太爷和梅六太爷那样，把自己对赵慧英的厌恶摆在脸上。
赵慧英对李国文也比对其他人客气很多，跟对方打了招呼，她便大喇喇坐在了炕沿上。
至于梅二太爷、梅六太爷、梅劲峰、梅志军、佘玉芬和梅家的那几个年轻后生，赵慧英一概没理。
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子里面的梅志明和梅志凤同样谁都没理。
虽然分家这事儿他们插不上嘴，梅二太爷和梅六太爷也从未亏欠或者得罪过他们，但由于赵慧英的控制欲极强，越是有人跟她意见相左的时候，她就越是看重身边诸人的“忠诚”，所以他们必须在态度上向所有人表明他们对赵慧英的坚决拥护。
如果他们不这么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赵慧英都会把他们视作“叛徒”。
在赵慧英出了这口“被背叛”的恶气之前，他们日子都不会好过。
作为赵慧英最偏疼的儿女，他们在这方面一向极识时务。
所以，在“没礼貌”和“不安生”之间，两人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前者。
反正，梅二太爷和梅六太爷最多也就背后嘀咕他们几句，不痛不痒的，对他们的生活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梅二太爷和梅六太爷也早就习惯了他们娘三个这副总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态度，两人都懒得跟赵慧英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遂就有志一同的别开了头，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李国文笑呵呵的将他们商量好的分家方案跟赵慧英说了一遍，赵慧英一句话不说，只时不时地冷笑一声。
梅六太爷看不惯她这副阴阳怪气的怪模样，有心说她两句，又怕她借题发挥，破坏分家这件最要紧的事儿。
老爷子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只能一眼一眼的狠狠瞪向梅劲峰。
梅劲峰一脑门子官司，他抬手擦着额上冒出的冷汗，心里默默感慨自己真是倒霉透顶。
娶了这么一只母老虎、搅家精不说，儿女们竟然也有一半是不让他省心的。
别以为他们遮遮掩掩的，他就不知道赵慧英带了刀子，梅志明带了石头。
赵慧英那只藏了尖刀的袖子都已经鼓起来了，梅志明和梅志凤的棉袄也被青色的石板撑得鼓鼓囊囊。
这娘三个，这是打算一旦谈不拢就动武啊！
他不知道的是，赵慧英和梅志凤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梅志明的那块石板，却是为了阻止赵慧英捅人的。
开玩笑，佘玉芬闹离婚就已经够丢人、够吓人、够让他娶不上媳妇儿了，要是赵慧英再捅了自己儿子或者儿媳妇，有个这样的妈，别人不连着他一起嫌弃上才怪！那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大概就是这样了。嫂子您看......”说完梅劲峰跟梅志军商量好的分家方案，李国文笑呵呵的征询赵慧英的意见。
赵慧英两只眼睛齐齐往外飞着眼刀子，“我不同意！我养他这么大，他娶了婆娘就把老娘扔到一边儿了，现在竟然还想分我的家底儿，做梦呢吧你！”
最后的那五个字，赵慧英是恶狠狠瞪着梅志军，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梅志军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这家分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是他跟佘玉芬吃了大亏的，可赵慧英却还是一副他占了大便宜的模样。
以往的那二十多年，无论赵慧英怎么对待他，他都念着对方毕竟生他养他一场，能退一步就退一步。
可现在看来，赵慧英对他，是真的一点儿都没有那份慈母心肠。
她心里就只想着她自己，做什么都只想着让自己合适了、舒服了，根本就不管他这个做儿子的活不活得下去、心里会不会痛。
他闭上眼，将差点儿流出眼眶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
赵慧英心头涌起一阵快意，她扬着下颌对李国文道：“前梁的那块地离村子近，我要留着种土豆，换一块西沟的地分给他们吧。还有我们家房后的那块地，也拿西沟的换了吧。”
李国文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奇异。
他们村儿的地，虽然都是旱地，但这旱地的土肥沃与否，也是有很大区别的。
之前梅劲峰分的时候，好地和坏地都是掺着分的，这样两家谁都吃不了什么亏。
可赵慧英倒好，一开口就要走了梅志军他们这边的两块好地。
三去其二，这也太过分了。
梅六太爷眼睛一瞪就要拍桌子，梅志军忙伸手扯了扯梅六太爷的衣角——赵慧英袖子里的尖刀，他也看到了。
“那就换吧，我没意见。”
他的声音很平静，那是一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偏赵慧英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消磨掉了梅志军内心对她的最后一点母子之情，她得意洋洋的睨了一眼梅六太爷，“我就是对他再不好，他也是我儿子，关键时刻他还是向着我的。有些人蹦跶的再欢，到最后还不是混了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她这话一出，梅六太爷反倒不生气了。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加糖的凉白开，心里暗骂了一句“蠢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