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如这孩子这般,实实在在地说出来,还将已经解除了最棘手的重症、快要治愈的病人推给擅长此道的大夫,只为了让病患恢复得更好些的?
越是知道庸医害人的人,越是懂得这种品质的难能可贵。
而更让秋灵素心中叹服的是,对这样的品性,那孩子却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一般。
对她来说,这仿佛就是吃饭喝水一般自然的事,完全不需要夸赞。
这等心中坦荡、仿若胸怀浩然之气的做派,让她也无法将赞美之言说出口来,总觉若是说出口了,反而有画蛇添足之感。
待得墨迹干涸,秋灵素认真看了一遍那药方,将其中所用药材药量及煎服方法尽数记于心中后,方才将之折叠起来,放入怀中收好。
她不方便出门,却可以拜托素心大师亦或者她的小徒弟去城中药店购买,先看一遍再收起来也不是因为信不过那孩子,而是担心有什么差错丢了这药方,故而先记入脑中。
秋灵素本就是用毒高手,医毒本为一家,她于药材方面也了解得很。对她来说,这须臾之间记忆一张并不复杂的药方,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也是这种对于医毒的了解,让她对那药方看得更重:方子里并没有什么出奇之物,多是常见药材,用法用量也与平常差异甚小,整体看来,平平淡淡,似乎并无出彩之地。
正是于细微处见其高明。
小和尚开好方子,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素心大师那女徒弟的惊呼声,与此同时还有熟悉的振翅声,精神顿时一振:“我的云雀儿回来了?”
说着便快步走了出去。
秋灵素心中好奇,也跟着出去。
那女尼本在院中扫除落叶,此时却是持着扫帚惊呼,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头顶。
但见头顶忽然乌云蔽日般投下一片巨大阴影,秋灵素抬头,才看到那竟然是一只巨鸟的翅膀遮蔽了五月阳光!
巨鸟在院中徐徐落下时,秋灵素才发觉,那竟然是一只木制的木鸟!!!
“云雀儿回来了……咦?”正上前的小和尚疑惑地停下了脚步,盖因那云雀儿上竟然下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少年,身着华服,面上带笑,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他本是在那木鸟背上,待木鸟停稳了,便从上落下,身姿灵动,可见其功夫——至少轻功这一点造诣极深。
落地站稳后,他几步上前,朝秋灵素作揖:“晚辈原随云,见过任夫人。”
秋灵素回了一礼,然后才有些惊异地看向那只面上带笑并没有出声的小和尚:“智圆,你所说的,莫不是……?”因并不清楚原随云是否知道那孩子的易容,故而她用了小和尚的法名。
小和尚笑着点点头。
秋灵素再一想,的确,以无争山庄的威名和情报来源,出手调查再正常不过——不管是丐帮帮主的死,还是不知从何处得知那四人死讯。
明了之后,秋灵素便去安抚那头被忽然落下的巨鸟吓得不轻的女尼,这边便只余下了小和尚和原随云。
“智圆?”原随云好笑地重复了一遍,“我倒不知阿晚你何时出了家。”
小和尚疑惑地抬头:“……阿云怎么知道?”就算阿云看不见她的易容,她现在所用声线也和平日完全不同,是属于小男孩的声线。
他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容貌如何与我并无干系,”原随云伸出手,准确地抚上了小和尚的脸,“阿晚身上的花香极为特殊,我从未在他处闻到过。而且……”
他微微一笑:“我是瞎子,本就是依靠脚步声分辨人的,阿晚的脚步声可没什么改变。”
……那么大的风声里,你居然还能听到我从房里出来的脚步声?
小和尚满脸写着“我类个去大哥你不会是顺风耳转世吧”,不过原随云看不见。
“这张脸……倒确实和阿晚原先完全不同。”原随云感觉着手下摸到的眉眼鼻子,微笑道。
摸到脸蛋时,他只觉触手处一片柔嫩细腻,手感颇佳,顺手就捏了捏。
上午才遭了济南城众女子毒手的脸蛋这会儿又被蹂躏了一把,原本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浮现一片红晕。
这面具当真是巧夺天工,连这等细微面色变化都能如是表现出来——转过头来的秋灵素一眼看到那小和尚脸蛋上的红痕,心中惊叹,然后毫无压力地转身去找素心大师了。
——丝毫没有给某个正遭蹂躏的丫头解围的打算。
“阿……鱼……副手哇(阿云放手啊)!”
听得耳边模糊不清的抗议声,原随云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嗯,玩过头了。
颇有点恋恋不舍地把手从肉嘟嘟的脸颊上撤下来,少年微微想了想,手一抬,就摸上了小光头。
这举动骇得小和尚差点直线后退:“你、你你你想干嘛脑袋捏不了的快放手!”
原随云摸摸那光头,脸上浮现兴味之色:“摸起来……和真的一样,阿晚你不会当真是剃度了吧?”
“当然没有!”小和尚双手交叠护在脑袋上,坚决不让碰,摸了会长不高的!
她还想长高呢!
叶师兄答应过她,等她长高了长大了就会送她里飞沙,到时候就不用回回被叶师兄以“你还小”的理由双人同骑他的踏炎乌骓了!
——明明名剑大会上自己和叶师兄搭档打比赛的时候他亲口说自己很厉害的,很放心地把后方交给自己来保护,怎么一下比赛场就把自己当小孩看了啊!
大人都是坏蛋,说过的话转头就忘记了!
小和尚扁扁嘴,护着脑袋,警惕地盯着那头似乎还想伸爪子的原某人:“我们进去里面慢慢说……先说好不许再碰我脑袋!”
明明原先没这坏毛病的,什么时候染上的?
原随云从善如流:
“进去里面说吧,不过……你准备就这么放着它不管吗?”
顺着某位眼瞎人士的手指指向,小和尚看到正试图蹲到院落中的梧桐树上的巨鸟。
那景象,就如同一只麻雀试图在一棵狗尾巴草上安家一样。
“……”
☆、第十六章
一炷香后,缩小成只有孩童手掌大的碧空云雀在梧桐树的分枝上跳来跳去,时不时啄几下树干,整个儿把自己当啄木鸟用。
华服少年和穿着半旧僧袍的小和尚坐在西厢房的窗户边上,正午明媚的阳光洒遍全身,温暖而……刺眼——后者仅指某个光头。
有鉴于目前面对可以视作灯泡的光头的人是瞎子,所以光污染完全没有影响到原随云嘴角勾起的弧度。
闻到一股沁香茶香,他温和道:“这是什么茶?”
“是倾流茶,此茶汤是集瀑布之水所煮,味道极美,舒缓人心,可使人经脉活络。”小和尚一边解释道,一边将茶汤推到原随云面前,“阿云连夜赶来,正需要以此放松舒缓。”
少年端起,只闻茶香就感觉身心为之一松,再抿一口,果然如其所说:“当真是好物。”
“不过倾流茶虽好,却不能多饮。”小和尚笑嘻嘻道,“长期饮用会使人颈项发硬,故而,此茶虽好,切莫贪杯。”
原随云微笑道:“我倒不知竟还有此讲究。”
“倾流茶乃是以瀑布之水冲调茶膏而成,而冲茶之水若是取自山川瀑流等地,则长期饮用都会引发颈项发硬的疾病……倒不是只有倾流茶如此,凡是取自此类水的茶汤都不宜长期饮用。”小和尚拨弄着手里的念珠,“茶之一物本是调剂身心,又有解读养生之用,若是因了味美而放弃养生,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这也是阿晚师门前辈所言?”原随云问。
“是啊!”一提起师门种人,小和尚刚刚半文半白的腔调顿时丢了个干净,“门中每日会有三次讲课,代掌门会在门旁内给本门弟子传功授教,有志温故知新的弟子可回门派打坐学习……不过总有些调皮的师兄们喜欢在大家打坐的时候插旗掐架,好想让阿甘把他们丢下三星望月哦……”
说到最后,已经变成声音细不可闻的抱怨了。
但是话语中的依恋和怀念却是丝毫不减。
原随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阿晚平日里面对陌生人总是恭谨有礼,有时候即使是已经非常熟悉的人,如他,也会如此。
倒是提到师门之事,以及肚子饿的时候就整个儿丢开那些了……
原随云抿唇笑了笑:“待得此间事了,我陪阿晚去找那青岩万花可好?”
从日常所言中,他知道那青岩万花乃是在秦岭中的一处极隐蔽的地方,当年谷主东方宇轩也是无意中误入歧路,才发现了那一处谷底。门中之人大部分都是厌倦了外头的风雨前来此地避世索居,可谓是世外桃源。
在阿晚口中,那地方不仅景色极美,人心更是纯朴自然,一如那武陵人所见。
世外……桃源……么?
那等世人梦想中的无争斗、无黑暗、无丑恶之景的地方……当真会存在?
人心的丑陋,从未消失过。
一切……不过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