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岁模样的小丫头,原本别在腰侧的臂长墨笔被解了下来,在她不及他一半大的小手中转啊转,时不时抛到半空中,然后蹦蹦跳跳地去接,一个人玩得开心极了。
“贫僧无花,不知小施主如何称呼?”无花温和道。
这是明知故问,江湖上谁不知道那毒医是叫郁晚枫?
“我姓郁,叫郁晚枫!”小丫头小跳起来接住落下的墨笔,脚下的小舟依然平稳,丝毫没有因为她蹦蹦跳跳的行径而动荡,“你可以随便怎么叫啦!阿晚啊,晚丫头啊,枫枫啊,枫丫头啊什么的!别叫小施主就可以了!”
这小娃娃的小名还真多……无花心想,然后道:“那些名儿,都是小施主的家人叫的?”
小丫头歪头想了想,点头:“是啊,他们总喜欢自己选个称呼叫!”
当然,最奇葩的要算她的大师兄,什么阿晚阿枫都不叫,偏偏喜欢拿她的姓当昵称……
不过比起那个来……
“这位大师,你知道吗?”小丫头停下转笔的动作,歪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晶亮得像夜色中泛着波光的大明湖。
“知道什么?”无花从善如流地问道。
“我很讨厌你的法号。”
无花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却话未到嘴边,就被截住了:“说起来,大师,你还未曾回答楚香帅的问题呢!”
无花的的身体微微一怔。
楚留香问了几个问题,第一个是问无花是否见过两个人,然后他提及了中原一点红的名字。无花听了这个名字,立刻将手中的琴丢入水中,楚留香的注意力顿时被移到了那沉水之琴上,为之叹言,无花却没有接话而是问了第二位是谁。楚留香继而说第二人学会了忍术,询问无花是否知道中原有人学会忍术,而无花则是给出了二十年前有伊贺忍者渡海而来在闽南居住三年的消息,楚留香的注意力立刻被集中到了那黑影是否是闽南世家的人这件事上。
这么一看,虽然无花似乎至始至终都好好地在回答问题,但是最本质的,有关于他是否见过那两个人的问题,他却是丝毫没有回答!
不仅如此,在楚留香询问第二人时,无花就已经把握了整个谈话的节奏,让楚留香的思路跟着他走!
“大师如此苦心岔开话题,可是因为……”小丫头嘴角依然带着一丝浅笑,只是在月色下,看在无花眼中,不亚于冷笑,“出家人,不打妄语?”
出家人,不能说谎话。
但是,可以避其轻重!
月色下,那名满天下的少年僧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虽然温文尔雅依旧,却有种不知名的压迫感,从他身上传来!
“小施主此言,”无花注视着那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的小丫头,嘴角依然带笑,“差矣!”
这“差矣”二字自无花口中吐出,声如惊雷,震得整条小船都晃了起来,周围本来宁静的水面更是一瞬间以船只为中心荡开了惊人的波纹!
若是内力稍浅些,这佛门狮吼功便足以让人气血翻腾不止而内伤!
然而,在无花的佛门狮吼功出声之时,晚枫以极快的速度扬起手中墨笔,朝无花发出一道无形气劲!
厥阴指!
内含于心,外在于脉,气主热。
功效,对目标造成混元性内功伤害,并能打断其运动,成功打断则使目标不能运动,持续时间视对方内息修为而定。
气劲普一接触到人体,无花就察觉到不对:自己流转自如的内息,竟然被瞬间阻断、停滞!
若非如此,以他佛门狮吼功的威力,又岂会仅仅只是小船摇晃的结果?
不仅如此,那一缕与佛门阳刚内息完全不同的柔软气劲竟然侵入他的经脉,虽然仅仅只是一瞬,依然对他的经脉造成了一些损伤!
无花仿佛是第一次看清楚那孩子一样,仔细打量那年不过十三岁的小丫头。
大明湖上,那一身素净墨底绿边衣裳的小丫头眉目沉静如水,手持墨笔,凝神屏气,其气度神态,丝毫不该是一个普通的十三岁孩子所该有的!
无花忽然笑了起来:正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哪能在这等豆蔻年华做到内力外放这等江湖名宿都不一定能够做到的事?
“另外,我也很讨厌你的行为。”小丫头转了转笔,没有去看那头被自己的厥阴指打断运功而受了些许内伤的少年僧人,而是盯着自己手上的笔。
如果小丫头那个最重礼仪的三师父在的话,他会很严肃地纠正这丫头说话不看人的动作:这是不尊重与自己交谈的人的行为。
“你道‘人能脏水,水不脏人’,既是如此,琴之一物,其音之空灵与否,又关那人名字作甚?”小丫头总算是肯正眼看人了,只是那表情却是说不出的皱眉不喜,“大师你这行径,当真不是做戏?”
“我很讨厌你。”
她又重复了一遍,停下手中转笔的动作,看着那不久前七弦琴落水的地方,将墨笔别上腰畔,竟是一言不发,径直跃入水中!
无花一惊,本能地上前一步,被厥阴指阻断了三息功夫的内息终于摆脱凝滞重新运转,但是那孩子已经跃入水中,再寻不得踪迹。
留下那少年僧人在船上,看着那孩子落水之处,神色不定。
半晌,他才忽然笑了起来。
“郁·晚·枫?”
无花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那本已耳熟的名字。
其声之缱绻,其神色之温和,简直让人疑心那是少年人在无人处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心上人一般。
但是,若是有人能够看到这名满天下的少年僧人周身之气势凝滞,却决计不会如此误会!
郁家的小丫头……么?
有意思。
☆、第十九章
夜已深。
月上中天,星子寂寥,平滑如镜的湖面仿佛是一块漆黑的泛着微光的琥珀石。
隐约的雾气在湖边弥漫,像是给这秀美绝伦的美人儿蒙上一层轻纱,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容。
但对一个瞎子来说,这一切,不过是虚幻。
再美的风景,对一个瞎子来说,都没有分毫关系。
华服的少年站在大明湖畔,空洞寂寥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他的耳朵微微一动。
紧接着他原本似在“眺望”的视线往一个方向移。
无风的夜晚中,没有波浪的湖面上,有细微的涟漪轻轻荡开。
非常轻微的动静,普通人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涟漪也是有声音的,但是对瞎子来说,这声音不亚于耳边流水淙淙般鲜明。
一个黑影从水底急速接近水面。
“哗啦!”
伴着四溅的水花,湖面的平静被打破,一身墨底绿纹衣裳都湿透了的小丫头从水里冒出头来,手里抱着一具七弦琴,正是之前无花丢入水中的琴。
小丫头才抬头,就看到月色下对着自己微笑的少年,不禁讶异道:“阿云?”奇怪,阿云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上岸?
少年微微点头,听声辩位,可以确定那孩子和自己的距离并不远,便伸出手来。
小丫头看着伸到自己面前来的手,男子的手掌宽大,五指修长,除了握笔处可见些微茧子外,没有任何伤口,就和任何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的手一样。
没有犹豫,被水浸得发凉的手握了上去。
“这琴已经毁了,你又何必为它走这一遭?”感觉到手心里的手指冰凉,带着湖水的潮气,原随云轻声道,一边发力把人从水里拽上来。
小丫头在少年身边站稳,看着自己怀里的七弦琴,湖水从琴身上滑落,滴在地上,形成一滩水迹。
弦能换,但是琴身……已经毁了。
就算她把整张琴都拆开来晾干,用桐油润滑,换弦调音……
小丫头扬起脸来,笑得平静:“不管怎么样,我想试试看。”
她轻轻地拨了一下琴弦,其声沉闷,不复明净浑厚。
但在刚刚,那凄厉仿佛国破家亡者的哀嚎,也是它所发出的。
那样动听的声音……
原随云看不到,所以他不知道身边女孩漆黑一如月下海面的眼中,带着多少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试过了,才知道该不该放弃。”
她抱紧了琴,琴弦勒进她的手心。
原随云轻叹了一声,身后的大树阴影下走出一个人,正是丁己。
丁己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自家少爷之后,便退了回去。
“先裹着吧,虽然是夏日里,若是不小心,也会染上风寒。”原随云说着把丁己给他的东西抖开,盖在浑身都湿漉漉的小丫头身上——正是一件披风。
也许该说某人真是乌鸦嘴,第二天那丫头还没起床,住在隔壁的原随云已经听到不停的喷嚏声了。
“阿云你真是乌鸦嘴……阿嚏!”拎起笔给自己开了张药方交给丁己去抓药,小丫头揉着鼻子,哀怨道。
原随云坐在窗边,手下抚着琴,琴声叮咚中,只听他淡然道:“是谁半夜跳大明湖去的?”
“额……”
自知理亏的小丫头摸着鼻子,心虚地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