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母亲还有救吗?毫无疑问,我对此抱有巨大的希望。
母亲会好起来的,因为她曾经就是个好母亲。尽管她的状态很不稳定,但她的一些行动证明了她并未把母亲的本职忘得一干二净。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渐渐忘掉父亲的阴影,恢复到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好母亲。
——母亲会变好的,在此之前我一直那样相信着。
为了让惠梨奈能讨一点母亲的欢心,为了让母亲至少能像对待我那样对待惠梨奈,我替还在上幼稚园的惠梨奈出了个主意。
“幼稚园里有很多彩色的纸片吧?可以用来叠千纸鹤的那种。惠梨奈把那些找来,叠成小花送给妈妈,妈妈收到肯定会高兴的。”
那是我曾经用过的方法,我很确信这是能让母亲高兴的做法。
“可是,惠梨奈不会叠呀……哥哥替我叠好吗?”
“不行,必须是惠梨奈自己叠的,否则妈妈发现了会不高兴。”
惠梨奈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没关系,哥哥教你叠,一定能学会。”
第二天,我开始教惠梨奈叠小花,但反复教了好几遍,惠梨奈叠出来的样子还是很奇怪。
“惠梨奈学不会……”
看着惠梨奈泄气的样子,我只得无奈地放弃了叠纸计划。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美术剪刀来给她,对她说:“不会叠就用剪的吧,惠梨奈把花画上去,然后照着样子剪下来,那样一定也很好看。”
“嗯!”拿到剪刀的惠梨奈兴冲冲地跑去画小花了。
那把美术剪刀就此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中。
大约一周后,我在收拾垃圾袋的时候发现了一些被扔在里面的彩色纸片。
说是纸片不太恰当,因为有些已经被剪成了花的形状,上面还留有铅笔画过的痕迹。这应该是惠梨奈的吧?我心想,尽管形状有些歪歪扭扭的,但至少还能看出是花来。
为什么惠梨奈要把这些花扔了呢?因为是失败作吗?说起来,她还没有把美术剪刀还给我。
那天晚上帮惠梨奈换睡衣的时候,她一直捂着胳膊不肯松手。
“胳膊那里怎么了?”
我问道,惠梨奈不吭声。
“痒痒吗?还是疼?”
惠梨奈摇摇头。
我想挪开她的手,惠梨奈却从我面前跳开了。
“你这个样子就没办法换睡衣了。”我说。
“惠梨奈自己换。”她的声音轻轻的,“妈妈说,自己的事要自己做。”
“……那好吧,你自己来。”
把睡衣交给惠梨奈,我走出房间准备洗澡。临到门口时,我回过头来问了她一句:“对了,我的剪刀呢?用完了吗?”
正要脱掉上衣的惠梨奈突然停止了动作。
她慢慢地放下手臂,有些迟疑地答道:“……不见了。”
“不见了?”
我疑惑地看着惠梨奈,但她似乎不准备解释什么。惠梨奈又开始脱上衣,不知为何,她手臂那里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费了一些功夫才总算把衣服脱下来。
只是一把剪刀而已,我心想,没有追问下落的必要。于是我没有再多问什么,就这样关上了房门。
察觉到惠梨奈的异样是在她坚持自己换睡衣的那几天。
惠梨奈总是自己一个人很乖地趴在餐桌边写作业,不用人盯不用人教就能很自觉地写完。但那几天她写作业的速度忽然变慢了许多,不仅如此,连吃饭洗澡的时间也比平时长了。
晚餐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惠梨奈,发现她并不是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而是没法用勺子盛起东西来往嘴里送。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写作业的时候,惠梨奈咬着牙,胳膊抖到连笔都不能好好握住,尽管如此她还是拼命忍耐着在作业本上写字。
“给我看看你的胳膊。”
我不再让惠梨奈自己换睡衣了,我硬是抓过她,把她的衣袖撩上去,然后看见了布满鲜红血痕的手臂。
“这是……”
伤口还是新鲜的,并未结疤愈合。长长的口子像被獠牙粗鲁地撕扯过一般,呈现出一种由钝器所造成的绽裂形状。
“是不是妈妈做的?”
这是我第一个能想到的可能,但惠梨奈回答说不是。
我想起了那把下落不明的美术剪刀,继而又低头看看惠梨奈的胳膊。毫无疑问,锋利的刀子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只有像剪刀那样的钝器才能拉出这种形状的口子来。
“……是妈妈叫你做的?”
惠梨奈没有回答,她小声啜泣起来,我想那就是她的答案。
那天部活提早结束,我比平时更早到了家。一进门我就听到了惠梨奈断断续续的哭声,于是我轻声关上门,循着声音走向客厅,透过虚掩着的门缝看到了跪在母亲面前的惠梨奈。
她的手里正握着我的那把美术剪刀。
“……惠梨奈,今天也有好好惩罚过自己了吧?”
母亲背对着门坐在沙发边,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很柔和,听起来完全没有一丝狂乱的气息。母亲缓缓地把手伸向惠梨奈,她的这一动作似乎让惠梨奈感到惊恐,惠梨奈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母亲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真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说着,母亲还是把手放在了颤抖着的惠梨奈的脸上,“那些东西都是你模仿比吕士做的吧?太难看了,那么难看的东西还拿来送给我……你以为自己是比吕士吗?你不是他,你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漂亮的小花来呢?还把他的剪刀偷来用,真是太厚脸皮了……”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惠梨奈的脸袋,本应是充满爱意的动作,由母亲做出来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像你这样的孩子还能做些什么呢?你一点也不懂妈妈的心,妈妈那么累,你还总是淘气……不听话的孩子,就需要接受惩罚。”
母亲的手离开惠梨奈的脸,慢慢往下移动,被她触碰过的每一处都像被针扎到似的,令惠梨奈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
她的手最终停在了那把剪刀上。
“来吧,就像妈妈教过你的那样,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惠梨奈是听话的好孩子吧?”
温暖棉柔的声音就像魔鬼在蛊惑人心一般,母亲让惠梨奈紧紧握住那把剪刀,然后将刀锋转向她自己。
惠梨奈成了哭泣的人偶,她脸上流着泪,却还是不得不接受操纵,把剪刀伸向自己的胳膊。我看不见母亲的脸,但我想象着她此刻凝视惠梨奈自残的眼神,以及那副朦胧眼神下的一抹诡异笑容,这一幕像藤蔓一样缠上我的心头,在我的脑海中散播出一阵黑色的毒雾。
惠梨奈边哭边撩起了袖子,抽泣着将剪刀对准已经皮开肉绽的手臂内侧。
“住手。”
我忍不住拉开门喊道。
空气静止了,谁都没有动。妈妈没有回过头来看我,我走到惠梨奈身边,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剪刀,丢到一边。
“你没事吧。”我蹲下来,替她拉下衣袖,用手背擦了擦她哭花的脸,“有哥哥在这里,别怕。哥哥要和妈妈说会儿话,你回房间去写作业好吗?我没叫你之前不要出来。”
惠梨奈吸着鼻子,胆怯地看了妈妈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妈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没事的,去吧。”我把惠梨奈从地上扶起来,看着她走进了房间。
关门声响起的一刹那,我被一种悲愤交加的情绪彻头彻尾地淹没了。
“妈妈……”
我跪在母亲身前,双手扶住她的膝盖。母亲像是被抽离了灵魂一样,看了我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句:“啊……比吕士……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幕只是做梦一样,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近乎天真无辜的困惑。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重重捶打自己的胸口。
“妈妈!……你怎么可以那么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惠梨奈是你的女儿啊!……你知道做这种事会有什么后果吗?如果邻居知道了,如果警察知道了,如果爸爸知道了……”
是母亲把惠梨奈剪的花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在垃圾桶里看到那些纸片时,我并未曾料想到这一幕。
母亲病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病,但我知道一定有些奇怪的东西在左右母亲的思想,让她变得越来越离谱。我该怎么办?这对当时同样年幼的我来说是一个不堪承受的可怕问题。
“妈妈,别再打惠梨奈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如果你觉得难受,如果你想找人发泄……你可以打我。”
惠梨奈太小了,她经受不住这种折磨,但我可以,因为我是男孩。我不希望这个家里有任何人受伤,如果必须要有人为爸爸的罪做出牺牲,我宁愿那个人是我,而不是妈妈或惠梨奈。
“比吕士……我的好孩子……”
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她只是用热乎乎的手捧起我的脸,用我所能感受到的最接近慈母的目光沐浴着我。
“是她的错,都是她想模仿你来讨好我,那个坏孩子……我的孩子只有比吕士一个呀,你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了,那么聪明,那么听话,妈妈只有你一个……”
“不,不……不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