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就在此时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阿……土……?”
当我下意识地念出那个名字时,我手中的礼物盒子已经全部掉到了地上。
我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我没有大喊,没有逃跑,我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脖子上插着一把水果刀的阿土的尸体。
屋子里没有别人,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去的阿土和同样在那一刻死去了的我。
阿土的脖子几乎断了一半,脑袋以奇怪的方式垂在一侧。他的双手仍然牢牢地握在刀柄上,保持着刺向自己时的姿态。
我看不清阿土的表情,我只知道他流了很多血,血几乎铺满了整间屋子,腥臭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阿土浑身上下都是血,他的脸上是血,脖子上是血,手上是血,衣服上也是血。
到处是血……到处都是阿土的血。
连我的脚上也是阿土的血。
——雅治,快看,有彩虹!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的天空没有颜色,白色是一切的原点,而我就属于那个原点。
我希望我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我是不存在的。
……………………
…………
警察赶来的时候,我仍然站在那里。
阿土很胖,即使血全流光了,他也依然很重。警察动用了四五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阿土的尸体抬出治疗会。
他们把阿土抬出去的时候,在他身上盖了一层红色的塑料防水布。担架经过我身边时,阿土的一只手从红色的防水布下露出来,无力地垂在担架边缘。
一时间,我突然很想抓住那只手,很想很想很想。
警察喊我,问我是谁,我没回答。他们叫我走开,我也没动。
我妈赶来了,她冲过来抱住我,拍着我的背不停地对我说:“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很多闻讯赶来的治疗会的人都哭了,但我没哭。
阿土那家伙明明只是个傻瓜,却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么精明,选择了最快最有效的自杀方式。
……他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和力量才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你的刀用错地方了,我真想这么告诉他。那是用来切水果的,那是用来给大家分吃的,你一直都在用那把水果刀做这些事,不是吗?
为什么你要用它刺穿自己的喉咙呢。
“哈……”
我以为自己可能再也发不出声音了,我觉得那把水果刀不是插在阿土的脖子上,而是插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张开嘴,发现自己还是能发出声音的——太好了,我笑了,可就在要发出笑声的下一个刹那,我突然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一直吐,一直吐,吐到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经不复存在,吐到昏天黑地,吐到肝胆俱裂。
我就这么吐晕了过去。
在接受了大约三个月的心理治疗后,我从治疗会的人口中无意间听到了阿土自杀的原因。
阿土一直想和他的女友结婚,他们早早地上交了婚姻届,原本说好要在元旦那天举行仪式,连酒店都订好了,礼服请柬也都做好了,就等着向大家宣布的那天到来。
在去医院做复查的时候,阿土兴冲冲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主治医师,可他的主治医师却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如果父母双方都携带有白化病基因,那么生下的孩子也一定会是白化病患者。为了孩子的将来,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婚姻问题。”
那个医生只是出于善意的提醒。他大概无论如何都不会预料到阿土听完这话后的反应。
阿土非常想要孩子,他一心憧憬着拥有自己的家庭,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却傻乎乎地忘了自己是白化病患者,自己的女友也是白化病患者,他们的孩子必然也会是白化病患者。
阿土是个乐观向上的人,尽管他的智商只有小学程度,但他总是掏心掏肺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鼓励他们,告诉他们希望尤在。
他曾是治疗会里每个人的心灵支柱。他的单纯就像孩童天真的笑容般照耀着大家。
对那样的阿土而言,拥有家庭和孩子的梦想也许是唯一支撑他开朗性格的原因所在。
生个健康的孩子,看着他茁壮成长,看着重生的另一个自己迈向太阳拥抱光明——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小期盼罢了。
神明剥夺了我们应当享有的权利,神明让我们成为无法见光的怪物,可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在努力生存,就算再痛苦,就算再艰辛,我们依然不曾放弃黑暗中仅存的一丝光芒。
可神明却将最后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无情地掐灭了。
可恨的基因。
可恨的人生。
可恨的一切。
阿土死了,我却活了。
到底是谁在操纵我们的命运?到底是谁在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到底是什么将我们推向绝望的深渊和痛不欲生的境地。
阿土的死换来了我的痊愈。上天将他的死演变成我的奇迹。
我不想要这样的奇迹。
我应该死去,所有人都应该死去。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像阿土那样抱有期望,我们渴望健康,我们渴望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我们渴望行走在温暖的日光之下,我们互相激励,互相寄予扶持,而在神明看来,我们不过是一群挣扎在地狱底层的可有可无的残次品。
我们不被允许拥有幸福,我们不被允许拥有自由,我们生来就受到无法摆脱的诅咒。
凄惨的哀鸣和记忆中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伴随我渡过了小学时代的每一个夜晚。
我们自始至终都只是一群不该存在的怪物。
三年级上半学期,秋山的好友三宅突然死了。就像阿土那样为一个我认为可笑至极的理由死了。
秋山崩溃了,一向少言寡语的她在走廊里对着杰克大哭大喊,声嘶力竭地捶打着他。
看到她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就是我。
是真正活着的我,是能行走于光亮之下的我,是无法发出凄厉悲鸣的我。
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所有人身上寻找着自己和阿土的影子——直到发现她和柳生为止。
她是光,柳生是光,他们都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阿土和我。
然而那道光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希望,还是更多的绝望?
怪物应该呆在怪物应该呆的地方。
当有一天怪物暴露在不该暴露的地方,当光照射到它的身上,当它丑恶的形态展现在所有人面前时……
怪物也就成为了真正的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开头引用的那段话,大概是所有被引用过的话中我最喜欢的之一~
寒冷还在继续,似乎后天又要下雪了,一边盼望着春天的到来一边又希望时间延迟……
马上要在三月迎来毕业的心情微妙地复杂着(笑
☆、第四十八章
不是你们拣选了我,是我拣选了你们。——《新约圣经 约翰福音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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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界定幸运与不幸的区别。
白化病意味着不幸吗,被太阳讨厌意味着不幸吗,不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不能娶妻生子意味着不幸吗,
那何又为幸,
生在富裕的家庭,从小不愁吃穿,身体健康,学习优秀,有体面的父母和听话懂事的妹妹——是不是这就可以称之为幸,
我想对柳生而言,这是一个永远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在整个立海网球部中,除我之外跟柳生最合得来的人应该就是真田了。这两个人在三年级时同班,真田是副部长,柳生是部员。真田当了风纪委员长,柳生又当了风纪委员。柳生似乎总在追随真田的步伐前进,尽管两人之间一直保持上下级的关系,但你从不会看到真田对柳生发脾气,也从不会看到柳生对真田有丝毫不敬或不满。
相似的家庭背景和相似的成长环境,或多或少地决定了这两个人能和谐相处的基调。
如果要拿真田家的教育理念和柳生家的教育理念做比较,我会说柳生是略为幸运的那一方。真田出身警察世家,柳生出身律师世家,同样都是被人们尊敬的象征光明正义的法律职业,真田家的教育理念则要比一般人家严苛百倍甚至不近人情得多。
真田的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那受益于他从小接受的训练和培养。网球部里没人敢对真田持有半分质疑,因为他确实有着常人难有的坚韧毅力和不屈意志,这种铁一般的特质为他换来了不可替代的存在感和地位,却也导致他的周围竖起了一圈铜墙铁壁,让人只得远远仰望,而畏惧于翻越那道墙壁走进他真正的内心。
我知道真田并不是有意在筑起那道围墙,他的围墙也并不是牢不可破。名叫三宅的人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她的去世轻而易举地击破了真田看似厚重牢固,实则脆弱不已的心壁。
真田等来了拆解他心防的人,我会说他或许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真田只不过是一个更笨拙的柳生,他不懂得像柳生那样将厚重的墙壁藏起来,他不懂得像柳生那样善用柔软圆滑的处世之道,他不懂得以一种更聪明,更世故的姿态来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他始终是木讷而耿直的,这确实让他错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然而却并不意味着他属于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