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九钧却道:“普通朋友。”
他冷着一张脸,站在窗边抽烟。云雾流散时,他认定事情不妙,为何不妙呢?一来,傅家的酒店正在重新上市,二来,他已经知晓温临的险恶用心。温临与他们从未有过正面冲突,本应是生意场上的点头之交,反过来却在背后捅了一刀。
目前看来,全球的经济势头也就那样,中小型私企的发展并不简单,大家都是奔着赚钱去的,何必结仇?郑九钧甚至打算,哪天找个机会,让人牵线搭桥,他亲自与温临聊一次天。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对方有求于他们,或者哪里闹出了误会,他都能当场解决。
机会很快来了。
四月中旬,郑九钧被人引荐,参加一场品酒会。
隔着一屋子的珠光宝气和衣香鬓影,郑九钧在女人堆里寻见了温临。那人穿一身灰色西装,饮酒有度,举止有礼,附近的女人都被他关照了一遍。但凡哪个女孩子落了单,稍显局促,面色尴尬,温临都会不动声色与她攀谈,并以绅士的态度将她带入社交圈。
他比郑九钧更受欢迎。
觥筹交错之间,郑九钧走向他,打了个招呼:“温先生?”
温临笑答:“郑少。”
郑九钧请他走到一旁。
温临却说:“郑少有急事?咱们在哪里都能谈。”话没说完,他握住葡萄酒的瓶身,给一位杯子空了的女客人倒酒。那女人年约三十,行步时摇曳生姿,温临垂首瞧她一眼,两人便相视而笑。空气中散发着暧昧的吸引力,那女人还走近,和他耳语:“晚十一点,隔壁酒店304房。”
这句话,恰好郑九钧也听见了。
手中玻璃杯倾斜,追寻女人离去的方向。温临似是无奈道:“我今晚有约,你要有事,就快点讲。”他这话刚一说出来,好像掌控了主动权。郑九钧懒得绕弯子,直奔主题道:“温总,我们没得罪过你吧?”
温临理所当然道:“我们没间隙。”
他为郑九钧斟酒,深红色的酒水溅开,沾到了他的浅灰西服,竟是一点也不显色,面料和做工相当高级。他从不缺钱,人脉广,城府深,智多近妖。郑九钧骨子里不愿与这种难缠的人为敌,最多和他发生一些口头纠纷。郑九钧总觉得这种人每次说话之前,都很清楚自己要讲什么——能引导什么样的结果,收获怎样的信息……诸如此类,防不胜防。
与其为他挖坑,不如直言。郑九钧心道。
他就说:“傅承林和你有过节吗?”
温临道:“没啊。”
郑九钧又问:“生意往来有矛盾吗?”
温临笑说:“没有的。”
郑九钧一头雾水,仍在说:“你联系过媒体朋友,爆出了山云酒店的负.面新闻,专挑人家上市的时机做黑手,还故意留了线索,晓得我早晚有一天找上你,是吧?”
温临搁下酒杯,不咸不淡道:“山云酒店的高管行贿,是事实,非我编造。那饭店里死了年轻女人,起因是前台盗刷了七百块,新闻报道属实,你怎说我做了黑手呢?我挖掘了被埋藏的事实,呈现到公众的眼前,对你不利,对大部分人有利。”
他十分随性地说:“傅承林心理承受力不够强,还在吃药,像个不经事的学生。当年他坐庄,吞过我的筹码……”
讲到此处,郑九钧打断道:“温总,你曾经说,你不做投资,你所有的钱都存在了银行里。”又说:“你刚才讲,你跟傅承林没有过节。”
温临很不以为然:“我撒过那么多谎,几乎每句话都作假,哪能每一个都记得?”
郑九钧笑道:“您还蛮诚实。”
温临道:“仅限今夜。”
郑九钧退后一步,套话道:“被庄家吃筹,蛮常见的。市场上有人赚钱,就有人亏钱,你也赚过别人的钱,傅承林并不欠你的债。除非你进了市场就一直亏损,亏得底朝天,那每一个盈利的投资者都对不起你。”
温临低下头喝酒,道:“这点常识我有。”
品酒两口,他笑称:“我有个朋友,名叫源宝,父辈做服装生意起家的,他是姚家出事之前的最大股东。他和姚芊玩得好,还追过那丫头,没追成。姚芊死后,她爸姚锐志通过源宝找到我,让我帮点小忙,我一看还蛮有意思,也就帮了。姚芊你也认识,嚣张跋扈,人不算坏,罪不至死。比她恶毒凶狠的人遍地都是。你要问我多恨傅承林,那真没有,傅承林是个操盘的好手,他做散户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他。当年他推荐别人买的股票,我跟进几只,都赚到了不少钱。我非常欣赏他的天赋和实力。”
温临一番轻描淡写,显得无辜,再加上之前他说:我几乎每句话都作假,郑九钧已经完全被人绕晕。更可恶的是,郑九钧本想收拾一顿温临,可听人讲完,他的火气消了。
郑九钧状似平静地反问:“你还真欣赏他?”
温临立刻就改口:“不算吧。你是他的合伙人呐,我在你面前,不是要客气点儿?我还能像上次一行,专跟你说人不好?你不又把气撒我头上。”
郑九钧指出温临的五迷三道:“你讲话就没个准信儿。”
温临咂摸着葡萄酒的清香,手挑高脚杯,任由酒水荡漾。那姿势十分专业,而他十分让人看不透:“给你个准信——傅承林的母亲搞了集资诈骗,毁掉成百上千个家庭,逼得老百姓倾家荡产,他们傅家人还悠哉悠哉过日子。社会不公啊,我参与进来,是寻求几分公道吧。”
他抬腕看一眼手表,快到十一点了。他就往门外走,郑九钧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他母亲是做得不对,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母亲犯法那一年,傅承林才十八岁,还在高中校园里……老老实实当学生。一个高中生能成什么气候?老师管着,学校看着,作业都写不完,他有空搞事吗?我倒想说说那些老百姓,穷疯了吧,傅承林上大学的第一年,那帮穷人在校门口拉横幅,聚众打学生,见到一个男学生,捞到手边就用扫帚打屁股,没重伤,只是羞辱人。这都什么刁民?”
温临一路与郑九钧附和,话术诡谲。温临先是同意他的观点,仿佛被他说服,又忽然转变了风向,抛出几个问题,总之他反复无常,像一株摇荡在风雨中的墙头草,诱使别人不断与他争执。
郑九钧被他带进了304房间。
屋内窗帘大开,灯火通明,寻不见一丝人影。
温临怅然道:“那个女人骗了我。”他客气礼貌地让郑九钧坐下,他去前台买两瓶香槟,等他回来,他就把姚锐志等人的情况,还有他的想法都仔细讲一遍。郑九钧为了傅承林,耐心留守原地,再加上郑九钧今天在品酒会上被灌了几杯烈酒,确实有些晕晕乎乎——这很奇怪,他是千杯不醉的饭局常客。
温临前脚刚走,便将房门反锁。
偌大的酒店房间里,浴室的侧门“咔嚓”一声,被人从内部打开。未着寸缕的姑娘身姿娉婷,赤足走出来,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关灯,第二件事,是摸索到了郑九钧。陌生的香气弥漫在鼻息中,郑九钧冷声道:“你谁?”
女人娇滴滴地回答:“我和你有一面之缘的。”
郑九钧起身,缓慢地推开她:“你站着,我去找温临。”
“别了,”她揽住他的腰,“九哥……九哥,你别不甩我嘛,人家今晚想跟你搭讪都没本事靠近你。”她在昏暗的卧室中膜拜盛赞一个男人。那人初时顽固不化,坚硬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但是女人的嗓音婉转动听,配合着亲热时的低吟,落在风声呼啸的夜里,就像是巫山之女在敲冰碎玉。
*
第二天,郑九钧没来上班。
傅承林打电话给郑九钧的助理:“郑总人在哪里?”
助理茫然:“没见着他人。”
傅承林又问:“他昨晚去了哪儿?”
助理道:“几场聚会。”
郑九钧赶场子是寻常事。谁听了都不会觉得稀奇。他的助理抱着这种念头,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像往常一样等待着他的老板。可他左等右等,老板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打电话关机,发短信没消息,发邮件无人回复,再联系司机呢?司机也是一问三不知。
助理一下慌了起来,再一次致电给傅承林。
傅承林不得已,联系了郑九钧的爷爷。那位老先生一听是傅承林,倒也没隐瞒,告知他:郑九钧惹了一些事,有个女人被他侮辱了,女方已经报案。郑家人自知理亏,唯独不希望事情闹大,也请傅承林莫要外传。无论事实的真相如何,错误只在郑九钧身上,一个成年男子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那就是窝囊,是失败!讲到此处,郑九钧的爷爷情绪激动,责骂孙子是个兔崽子,被关一辈子都活该。随后的谈话内容在一片激昂愤慨的□□中结束。
看得出来,老爷子气得不轻。
傅承林扔下电话,定了定神。他把郑九钧的助理和秘书叫过来,又将郑九钧近一个月的工作计划拆成了几大块,分散给其他属下。但是有很多事,更适合郑九钧来做,比方说联系大客户,给予反馈等等……郑九钧的背景注定了他能被客户们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