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二批展品的展出,玻璃房也从展厅撤离,就像它来的时候一样,平地而起,无声无息。
阿珂是负责整理玻璃房的人,她拎着一个布袋子走过来请示,“黎组,这是余……恩,他们落下的东西,怎么办?”
黎夜光低头看了一眼,袋子里是几只毛笔,还有余白上次用的竹筒,她伸手接过布袋,“他们应该是今天走,我拿去丢掉好了。”
阿珂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还是算了。
布展的事很多,黎夜光忙完回家已是深夜时分。
她开门走进去,屋内是无声无息的一片漆黑。余白走了,没有和她交代任何,很安静,很符合他的性格。
黎夜光手中的布袋子沉甸甸的,她不知该如何安放,索性打开次卧的门,想暂时搁一下。空寂的房间和之前一模一样,只是书桌上多了几样东西。她走过去一看,是余白的新手机,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
她记得那天晚上他鬼鬼祟祟拎着一个粉色纸袋,想来这个盒子才是里面真正放的东西。她轻轻掀开一半,却像是触到了刺似的猛烈一颤,盒子抛落在地,咔嗒一声打开了。
一个闪亮的东西从里面滚出来,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地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亮如星辰的光芒如针一般扎着她的双眼,黎夜光一连退后好几步,一个不慎,膝盖撞上了什么,正好磕在之前被门框撞破的疤痕上,旧伤添新,她疼得快要哭了。
她捂着膝盖看去,原来床边立着一个大木框,是一张被水洇开的画。水痕是密密麻麻的圆点,墨色与其他颜色交融,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有右侧写的一句题跋,虽然浸了水,但隐隐还能看出是一行古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夜光”两个字尤其清晰,颜精柳骨、朴拙苍劲。
她拂过上面密集的水痕,突然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坐在地,像是被铁锤敲碎了髌骨似的钻心剧痛,但她死死掐住大腿,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留下的两件东西,她都已经看到了,索性拿起了手机。黎夜光明白他留下这些不是为了刺激她,他没那么复杂的心思,留下它们只是因为他在山里用不到。
他有三大包的行李,里面是他的全部,但没有一处可以安放这些,它们不属于寂寥的山野荒漠,也不属于孑然一身的他。
她按下开机键,一阵音乐声后,屏幕亮起。
黎夜光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感情这种事就像手机app只要内存够大,想下多少下多少。”
可是余白的手机上,除了自带的程序外,只有一个app是她替他下载的支付宝。
仅此一个。
余白一行是坐火车离开c市的,火车转火车,再转汽车,回到余家已经是三天后了。
坐落在山间的余家老宅,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后代无论是翻新还是扩大,都没有改动最初的建筑结构。余家祖上从文,到了余老爷子祖父那一辈,因为出国留洋,在欧洲接触到了文物保护的观念,回国后就致力于壁画保护与修复,用尽家财、呕心沥血,是业内无人不知的“神”级人物。
传到第三代余老爷子时,壁画修复日渐被重视,再加上余老爷子的一双儿女都极具天赋,余家开始增收徒弟,希望可以壮大壁画修复师的队伍,就在老宅山脚下加盖了几十间工作室。
到余家学习不用交费,但吃喝用度都得靠自己,几亩田种菜、养鸡养猪,学徒每天跟着师傅们轮流做饭,就连学习用的木框、泥巴还有颜料都得自己去山里找。
后来余群青和余黛蓝接连出事,这副重担又回到了余老爷子肩上。老爷子身体好的时候,每天都会下来看一次,亲手指导这些心怀热忱的学徒。去年他中风后,重任就全部交给季师傅主理了。季师傅是老爷子自己带的小徒弟,而刘哥是余群青的小徒弟,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了几岁,但论资排辈,刘哥就得管他叫一声师叔。
偏偏刘哥是标准的西北汉子,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九,季师傅是南方人,瘦弱斯文,个头只到刘哥的肩膀。所以刘哥跟着余白外出修壁画,完工后都直接回家,很少回余家老宅,但这次他坚持要亲自把余白送回来。
余白长到二十七岁,没有牵过姑娘的手,没有亲过姑娘的嘴,突然天上掉下个黎妹妹,手也牵了,嘴也亲了,到最后还把他甩了。
太惨了啊!
刘哥想了想,要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都能去跳楼!
因为余家有余黛蓝做先例,刘哥实在不放心余白。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刘哥的赌局输得精光,回家怕挨媳妇骂。
谁能想到,黎夜光竟然玩这么一手,到最后关头才把余白甩了?害他输了个精光?!
其实刘哥的担心是多虑的,因为余白离开c市时就傻了,别说跳楼,走在路上有个坑,都不知道要跳过去,小除就亲眼目睹余队一脚踏空栽进坑里,摔得鼻青脸肿。
余白回来的突然,季师傅匆匆从山下赶回来,就见余家唯一的传人丧丧地坐在前厅角落里面壁呢!精神颓废就算了,脸还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似的。
季师傅环视了一圈前厅里的人,小除老实本分地坐着,小注和小滚正在玩手机,另一个身强体壮人呢,正翘着腿搓烟丝呢!
季师傅立刻就锁定了目标,“刘大山!你竟然敢打余白!”
刘哥的烟丝刚搓好,就被季师傅一巴掌拍到地上,容貌凶悍的大汉连声叫冤,“我哪敢打他啊!我出门在外都叫他余队!”
季师傅冷冷地说:“叫余队怎么了?余白是老爷子手把手教的,按道理,你还应该叫他师叔。”
“……”刘哥的胡子都要炸了,他这么多年不回老宅是对的啊!他就应该回家,大不了跪三天搓衣板,也好过在山上被这个瘦子挤兑!
季师傅把刘哥扯到一边,不客气地数落:“你这人是不是除了力气活什么都不会,你比他大那么多,你怎么照顾他的?”
这话就很伤刘哥了,因为他虽然在余家学了这么多年,但画技始终不行,所以时至今日,病害修复他是顶呱呱,一提笔就是手残党。而季师傅恰恰相反,虽然是余老爷子最小的徒弟,但画技在那一辈徒弟中是最好的,只输给余家正统传人,用左手拿笔都可以碾压刘哥。
“我哪里没照顾他,我为了让他下山娶媳妇,一个人做的加固封护,还去省文物局交修复报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写报告了,整整写了三天,胡子都掉了一把!”刘哥憋屈地薅了一把稀稀拉拉的胡子给季师傅看。
“你让他下山……娶媳妇?”季师傅惊诧地看了面壁的余白一眼,压低声音问“余白娶到了吗?”
“娶到还能这样?”刘哥努努嘴,趁机回踩了季师傅一脚,“你看你怎么光会画画,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被甩了?”
刘哥点点头,叹了口气,“咱们余白怕是被伤透了。”
季师傅若有所思地说:“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专心教学,倒是能壮大余家啊!”
“季、小、河。”刘哥咬牙切齿地说,“你自己一辈子不结婚,还想让余家绝后啊?!”
第三十六章 不值得的人
PART36
值得和不值得,到最后都敌不过我乐意。
——《夜光夜话》
余白回家的第三天,才停止面壁,也恢复了饮食。可没过几天,刘哥和季师傅又发现不对了,他每天上山挖泥、砍柴,看起来精神是不错,但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刘哥和三个徒弟轮番上阵,余白还是缄口不言。
难过时面壁不说话,是余白小时候就有的习惯,少则一天,多也不过两三天,但像这次面壁三天后还不说话,却是头一遭。
刘哥有些担心地问:“要不要通知老爷子啊?”
“康复中心昨天刚打来电话,说最近天气闷热,老爷子血压又升高了,让我回绝一切访客,也不要和老爷子说刺激的消息。”季师傅给了刘哥一个白眼,“还不都是因为你没看好他。”
“这事真不赖我!”刘哥捶胸顿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男人要娶媳妇,我还能拴住他不给走?”
季师傅沉默了一会,问:“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刘哥思忖良久,总结了一下,“就是一眼看过去,肯定不会和余白在一起的那种姑娘!漂亮、能干、有手段,需要的时候甜言蜜语,不要的时候一脚踢开,够狠!”
季师傅蹙起眉头,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厌恶感,甚至是不明所以的怨气,“这种人就该……”可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甩手走了。
留下刘哥一头雾水,“这种人?哪种人啊?就该什么啊,喂……”
余白扛着一大捆柴火从山里回来,全身都被汗湿透了。他砍柴并没有用途,只是想要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无论走多久的路,扛多重的柴火,他都还是无法自控地想起黎夜光。
尤其是背着柴火一步步往下走,他就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背着她在小路上前行。虽然很丢脸,但回忆起过去,余白悄悄酸了鼻子、湿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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