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快回去吧,不用担心我。”
她这一声哥,叫的两个人都是心神一动,别有心思。
王晓冰没敢答应,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事都有些膈应人,总归是自己父亲的不是,她要认要不认,都是能理解。
一路上两个人没再说什么,章学容突然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玻璃外面的景色一晃而过,好像下一刻就要到那个从小生长的地方,等了许久,却发现一切又是从头开始。
“现在什么情况了,去过b市了吗?”
“去过了,医生说,尽量延迟,现在还没有压迫腰椎,等过些日子,腰椎上面可能会长满癌细胞,到时候,下肢有可能瘫痪,我妈知道,王校长自己还不知情。”
“这么严重,为什么不留在b市。”
病痛是件很残忍的事情,让你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慢慢枯瘦,死去。
“没必要了。”
浅浅的一句话,王晓冰下巴上冒了青渣,略微有些沧桑,他叹了口气,似乎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还是那个院子只是周围建起很多高楼,原本宽敞的后院压缩成了一小点,自己原来住的地方,早已经被夷为平地,现在是绿化带。
“进来吧。”王晓冰推开院门,抬头便看见王校长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晒太阳,一个月没见,他又瘦了,两腮深深陷了进去,眼睛原本就大,这样突兀,更加吓人起来。
那两条腿穿了裤子,迎风摆荡,空唠唠的裤腿让人看了心酸。
章学容站在门口,不敢动,也不知道怎么上前去打招呼,直到看见他的妻子,“阿姨,好久不见。”
她带了笑,把手里的礼物放到院子桌前,那女人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激动的拍拍王校长,“快起来,看,是学容回来了!”
眼里带了泪,似乎激动,也好像是意外。
王校长正在晃悠的两条腿不自觉停住,睁开眼睛,阳光下,那双眸子干涩可怜,瘦骨嶙峋的人,让人觉得生命太过脆弱,这样的形象,一般只出现在电视剧中,或者漫画里,见到真人,她虽然极力忍住心里的酸涩,还是没能忍住掉下来的泪。
“王校长,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王校长想站起来,可是起来的时候,半边身子跟着晃了晃,右边的腿明显有些不稳当,她想起来王晓冰说的话,连忙过去搀扶,“你坐这就行,王校长,我只是回来看看。”
“想着吃阿姨烧的菜,你们可别嫌我烦。”
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可声音里的哽咽,瞒不了别人。
王阿姨抹了把泪,转身进厨房去准备饭菜,王校长干瘪的笑着,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好几遍,终于叹了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呢。”
王晓冰正好收拾出来茶具,听到他这么说,插了句嘴,“爸,学容好久没回g市,这次回来,我带她四处转转。”
风吹过,王校长眯了眯眼睛,又闭上,院子里的紫藤萝开的正好,成群结队的蜜蜂盘绕上空,花香,虫鸣,鸟语,如果没有这个孱弱老人,一切都是唯美的。
第57章
傍晚,王晓冰骑着自行车带着章学容往周围转悠,路上遇到熟人,爱搭腔的会多少问上句。
“晓冰,带女朋友回来了啊。”
“不是,是妹妹。”
“晓冰,什么时候喝喜酒。”
“不着急。”
他们没有恶意,只是太过关心别人的八卦事情。
章学容坐在后排,一只手轻轻拉着王晓冰的衣服,阳光正好,微风和煦,就像当年,她跟他站在院子里赤着脚玩泡泡,弄了一身的水,然后赶紧趁章舜芝不注意,去洗了手练琴。
时光以他一如既往地平和,从指缝间悄然溜走,任你百般努力,尽情回忆,仍旧不能回到当初。
王校长在她回来的第三天,下肢突然不能动弹了,王晓冰买了轮椅,给台阶那边放了块板子,便于轮椅走动,以前王校长个子高,身材标准,体重起码也得一百四五十斤,可是现在,瘦的只剩下骨头,穿着衣服刚刚八十斤。
家里只有王晓冰一个男人,王阿姨年纪大了,抱不动他,所以只能让王晓冰来回抱着活动,大小便难以排出,找来医生安了排尿管。
肚子鼓得跟球一样,大便却难以排下,腰椎那边完全失去了作用,王晓冰不厌其烦的买来各种医用器材,带着手套给他弄出来,从来没想到,那个受人尊重的王校长,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晚年。
他大多时候都是安静的,目光柔和,似乎想要以最平静的姿态迎接死神的到来。
因为是夏天,所以得经常翻身,章学容会跟王晓冰轮换来帮助他翻身,全身上下,只剩下上肢能用力,如果没有人辅助,根本翻不过去。
王晓冰把床的两边安上了扶手,有时候他们不在跟前,王校长可以自己用手拉着扶杆翻身,虽然累了些,可总比得褥疮好。
只要一破皮,下面就很难好,何况是夏天,感染了,细菌滋生,表皮难以愈合,因为王校长现在比较瘦,骨头戳着皮,眼看着不小心就会把那层薄薄的皮划破。
“学容,你什么时候回a市?”
王校长借着章学容的帮助,努力翻了个身,章学容把下面的尿袋解下来,随着他的移动挂到对面床底下,又给他整理了薄被子。
“王校长,我还不着急,最近没事,正好在g市待一段时间,怎么,你还嫌弃我蹭你家饭吃,阿姨的手艺,可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了。”
章学容背过身子去洗了把手,又洗了干净的毛巾替他擦了把脸,夏天太热,又不敢给他吹的厉害,空调调到二十八度,可还是禁不住流汗。
“人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学容,我这没什么事,你该回去就回去吧,来这里也已经快十天了,你爸妈该着急了。”
王校长闭上眼睛,嗓子干涩难受,却又不好意思问她要水喝,只能在那忍着。
喝得多了,排的多,尿袋就得换的更勤,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男人,此时此刻,恨不得自己寻了短见。
可是死有多难,活着也不容易,他身边没有刀子,没有药,更没有腿让他自己爬到家附近的那条河里去,于是,他只能屈辱的活着。
王阿姨,王晓冰,还有章学容三个人轮着伺候,真不敢想象,如果只有一个人在身边,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变故。
章学容没心思去想别的,这个时候,能把人照顾好,以后自己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晚上王晓冰值夜,章学容睡在客房,这些日子,睡得不好,吃的也不行,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锁骨明晃晃的浮在那里,一张脸尖的可怕,眼睛下面乌青一片,衣服穿着也大了许多。
她拍拍镜子里的那个人,打起精神笑笑,刷过牙就躺在床上,一夜未动,起床的时候,连姿势都没换。
刚来的前几天,章学程还会每天不落下的打电话,后来似乎察觉出她的疲惫,电话也渐渐少起来,这种时候,她除了照顾王校长,剩下时间,更多的是想痛痛快快睡一觉,太累了。
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体力上,跟不上,人就会肆无忌惮的消瘦下去。
整个王家,萦绕在一片阴郁之中,王阿姨枕头底下藏了一瓶安眠药,医生每次只给开二十片左右,她攒了很久,攒到一整瓶便塞在那里。
章学容偶然间发现,告诉了王晓冰,两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或许是给将来的王校长用,更或许,王阿姨是想随着王校长的逝去一走了之。
无论原因是什么,都让人后怕。
王校长疼痛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前胸后背疼,有时候嗓子堵得喘不上气,更多时候是吃不下一点东西,一开始是流质,到最后连一点点的酸奶都咽不下去了,喝水都会呛到,打嗝。
整日整夜的失眠,有时候会起来折腾人,一个小时喊人一次,以为过了很久,睁开眼睛盼着天亮。
有一次章学容值夜班,正巧王校长睡到一点多睁开眼睛看着她,她在旁边的折叠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正好看见那双消瘦浑浊的眼睛,心里吓了一跳,却没叫出声来。
灯光昏暗,她起身,轻声对着王校长问,“王校长,你要喝水吗?还是要翻个身?”
王校长只盯着她看,后来慢慢讲起故事来,大多是胡言乱语,乱了思绪,白天的时候医生给打了吗啡,缓解疼痛的同时,也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压制和平缓。
他讲的故事很混乱,像是九十年代的事情,还有章学容没听过的人和事,大都是王校长下乡时候插队的事,讲着讲着,又说起现代警匪故事,总之,一个在那漫无边际的讲,一个在那打着瞌睡听。
到最后,王校长拿手拍拍她,“记住了,要跑!”
章学容迷蒙着眼睛,点点头,应了句,“好,我跑。”
听到她回答,王校长再三确认了几遍,终于又闭上眼睛,呢喃了一声,“阿弥陀佛。”
医生每次过来,都是叹气加摇头,他们也不知道到底王校长能坚持多久,白天打针,如果不打针,脑子还能清醒一会,可是身体上的难受,疼痛,让他彻夜难安,打了针,整个人又跟糊涂了一样,除了睡觉,就是说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