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承没说话,也没松开,笑意自眼角一倏而过。
闻萤突然记起他们第一次同路的时候,他就这样笑过。
如今终于看清,是个讽笑。
仿佛在说要叫早就叫了,何必虚张声势。
这人一早看穿她。
闻萤心里漫过悲凉的潮水,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郁素。
沮丧地看向那条手臂,哪怕到了高三,她从未特意加强营养,整个人罩着一层弱倦后的白皙。手臂的皮肤下,青紫色血管叶脉一般清晰。细小的汗毛微不可察,迎着太阳惬意舒展。
稳稳地托住后,他缓慢摩.挲,像在进行某种严谨的实验,力道克制着始终轻柔。
确实不反感。
准确说,她不反感的是林谨承。
“也别那么抗拒,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他声线依旧沉冷,“你要是答应,我保证你考上。”
像被戳到痛处,闻萤反问:“你凭什么说我考不上?”
林谨承放下她的手臂,直起身体,慢条斯理地说:“按往年的一本率,想考个还不错的学校至少排到年级前五百,但你连九百的滋味都很久没尝过了。”
闻萤怔了怔,他俨然有备而来。
还想继续质疑“那你凭什么能保证”,她突然记起看过他的年级排名,好像是二十多。
她忍不住嗤声:“真那么厉害,你干嘛不考第一?”
“我已经可以考很好的大学了,为什么非要第一?”
“……”
“有些人的本事一张试卷根本拦不住,我不是那种人,和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对我有什么好处?”
闻萤哑口无言。
在连九百名都进不了的残酷现实前,她完全没办法揶揄他没有上进心。
林谨承似乎感到快要说服她,语气轻松起来:“不过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闻萤开始纠结。
然后听到致命一击:“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喊停,我不会勉强。”
*
掌心干燥,热度传导手臂的皮肤,闻萤大脑浮现指节的轮廓。
她不再紧张,而是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全身的防备都被卸掉,渐渐松弛下来。
往日那些飘渺无着的心情,只能经由道听途说拼凑出他片面的形象,所有的不确定,在这一刻统统有了落脚的实处,“林谨承”不再仅仅是停留在传说里的名字。
闻萤看着他,说好。
“好。”林谨承点头,“不要让别人也这样对你。”
别人?
没等闻萤出声,他目光落在她右肩。
猛然想起上次方沐海嚷着请吃甜筒,在小卖部前说要护着她时,手曾停留过。
第8章 鬼脸天蛾
距离晚自习放学还有十分钟,教室飞来一只成年男人巴掌大的飞蛾。
生物课代表眼利,大喊:“邝蕾!鬼脸天蛾在你头上!”
看到伏在窗帘高处的巨大昆虫,女生吓得差点掉下座位。
她恐惧地尖叫。
嗓音被削成一根针,刺破平静的空气。
热心肠的男生们转眼抄起了扫帚和书本,纷纷围拢过去。座位在窗帘下的女生再也不敢靠近,躲在后几排的闺蜜身侧,惊魂甫定地张望。
这场意外的风波搅乱所有人的心,闻萤还在拿手比划洛伦兹力,受到躁动的气氛感染,没法继续解题。
整理书包的时候,她收到方沐海的短信:
——你到了等等我,我英语阅读还没做完。
闻萤顿了顿,回复:
——那你就慢慢做,不用陪我跑了。
下课铃响。
闻萤刚走出教室,被跟过来的方沐海叫住:“喂,你生气了?”
“没有啊。”她费解地看他,“你不是还没做完阅读吗?”
“……算了,我回家做。”
方沐海挠挠头,下了一截楼梯,突然转脸冲她笑:“还以为你生气了。”
昏暗灯光下,他双眼明亮。
闻萤一愣,小声说:“我约了别人跑,以后不用麻烦你。”
“你本来就没麻烦我,是我自己要跟你跑。”走过转弯处,两人曾有短暂的并肩,他偷偷看她,“你不是怪我要你请吃甜筒吧?那我不要你请了。”
“不是。”闻萤简单应一声,加快下楼的步伐。
出了高三楼,密集的人群被岔路分流,前后松散许多。
闻萤钻进路灯照不到的树下,严肃地板起脸,对走来的方沐海说:“方沐海,我很久没听你说段老师了。”
段老师是班上的物理老师。
她以前在别的学校教过两年书,年轻漂亮,风趣幽默,据说所到之处响彻男生们的狼嚎。
闻萤当时问方沐海,为什么喜欢她。
方沐海一脸自得,说男的擅长物理不稀奇,美女擅长就很加分,那是一种智力超群体现出的性.感。
闻萤记得听到这话时,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那么像她这样学得千辛万苦,还回回考试吊车尾的,居然没被方沐海鄙视,他们必须只能是暗恋阵线联盟了。
可是从方沐海最近的言行举止,闻萤嗅出一丝不对劲。
说不出哪里不对,希望是她敏感多疑。
认识的人中,就数和方沐海相处最放松自在,闻萤珍惜这段友谊,所以总刻意保持一点距离,不愿他们的关系朝着日久生情的方向变质。
虽然这种想法有些自作多情。
眼前的方沐海好像听到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眼睛眨了眨,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慢慢低下头,鞋底蹭着小石子,似乎在酝酿措辞。半分钟后,他闷闷地说:“都说是喜欢的人了,天天挂在嘴边,那多不好意思。”
也对,谁会想到他胆子那么大,暗恋自己的老师。
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这条路恐怕比她艰辛百倍。
闻萤双手掐腰,语重心长地叹气:“方沐海同学,还有不到三百天就高考了,把心收一收,好好复习。”
听她这么说,方沐海低落的脸蓦然翻出个笑,露出齐整的白牙:“还敢说我?我好歹在前四百名,国庆假期后就月考了,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月考……糟了!
闻萤一下想起林谨承让她七分钟内到达田径场,于是甩下一句“你去做阅读吧,别管我”拔腿飞奔。
*
田径场四周几盏孤零零的大灯支起一片雾蒙蒙的光。
今晚夜跑的人不多,规律地匀速绕圈,寥落的身影前后连成一排,像开过一列寂寞的小火车。
闻萤老远看到双手揣在裤兜里,在跑道边来回踱步的林谨承。
他低着头,背微微弓起,没走几步就转身,极度缺乏耐心,仿佛到了发怒边缘。
见闻萤气喘吁吁地跑来,林谨承停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我我我我知道迟到了!你别急我这就跑保证超水平发挥一秒都不耽误真的你相信我啊才三圈嘛!”不给他任何质问的机会,也不敢瞄他阴沉的脸,闻萤脱下书包随便一甩,不回头地直奔跑道。
目送她背影没入暗处,林谨承弯腰捡起她的书包,不疾不徐地走向双杠。
挂好书包,他轻巧地跳坐上去。
长腿静静地垂在杠外,林谨承很快定位朝他跑来的闻萤。
刚跑过一圈,闻萤已然有些力不从心。途经先前丢书包的地方,她没看到林谨承,不知他去了哪里,忍不住一阵窃喜。
她放慢速度,被身后的人陆续超过也不在意,后来想着要不干脆走一走。
念头才冒出来,场边没灯的双杠和高低杠那传来一道喊声:“快跑!”
林谨承没指名道姓,听到的几个人同时望向声源,视野是模糊的黑色,便都以为在对自己说,不由得为之一振。
里面跑得最快的是闻萤,哪怕觉得下一秒就要油尽灯枯,也不敢掉以轻心。
起码,先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然而林谨承好像猜到她的想法,跳下双杠,穿过跑道中间的足球场。对面的闻萤气息奄奄,眼看随时就要停下来,林谨承突然出现。
和闻萤并排跑着,他低声说:“还有一圈。”
“不……不动了……”连“跑”的爆破音都发不出。
“再跑两圈也没问题,你总这么随心所欲,所以之前跑了跟没跑一样。”
“……”
“做什么事,必须求个结果,不然就是浪费时间。”
“……”
“为什么大家都是24小时,别人行你就不行?”
“他们……”基础好啊。
闻萤忍无可忍地试图辩解,没想到林谨承冷笑:“可千万别说他们比你基础好,你们连目标都不一样。你的单位时间效率太低了,同样一个小时,别人能做三件事,你一件都做不好。”
字字见血。
“不要嫌我说话不好听,没三百天了。”
闻萤没吭声。
喘息混入呼呼的风声,再听不见。
尽管双腿灌铅一般沉重,肋骨也有点抽痛,身体不知哪里钻出一股劲,撑着她咬牙跑完了三圈。
缓缓地走出跑道,她瘫坐在台阶上。
澎湃的心跳还未趋缓,闻萤全身被热箍紧了,像缠住一圈圈的保鲜膜,稍后才蒸出汗水,黏腻地贴住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