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姗揉着自己的头,为这个陌生的地方,还为她脑海里传来的熟悉记忆。
林素美的记忆,她忍不住头皮发麻,同时也心惊胆战。
直到陈冬梅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整张床都凹陷下去了一块,让人都怀疑这床会坍塌下来。
这又得说说这床了。
这床是用木头做成一个框,然后搁上一些木头承重,再在木头上面放竹子编织成的和床大小相同的竹架,然后在竹架子上面铺草,讲究点的人家还会在草上垫点别的东西,农村没这么讲究,在草上铺一层床单就完了。所以如果在第二天看到有人起床后头上沾着稻草,别笑他,他只是睡觉时不大老实而已。
但这林素美的床,显然就更为讲究一点了。拿棉花铺床本来是最好的,但这地方并不产这玩意,想要弄到棉花,就特别麻烦,就算弄到了,被子里不放棉花吗,冬天不做棉袄?所以陈冬梅还是没有奢侈的用棉花给女儿垫床,但林素美嫌床硬,陈冬梅就利用平时出门时,把一些鸡鸭鹅和一些小动物的毛全都收集起来,一些大的羽毛还会把中间的那根硬的东西剪掉,就这样收集许多后,用棉布缝起来,然后铺在床上,再铺上床单,床就不会硬了。
麻烦是麻烦了一点,但这又不要钱的东西,陈冬梅也就不觉得怎样了。
“小美,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陈冬梅一边问,一边拿手去摸女儿头,虽然在外面乱骂了一通,她心里还是有点摸不着底,就怕女儿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
没有发烧,陈冬梅心里又是一喜。
宋姗盯着陈冬梅,两种情绪在打架,有一种骨子里的冲动想喊“妈妈”,又有另一种理智让她想喊三婶。
宋姗剧烈的呼吸着,然后在陈冬梅不解和疑惑当中,直接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鞋子,就跑出房间外面,甚至还是屋子外面。
林家三房的屋子地基比较高,屋子外面还有一个坝子,要从坝子两端下阶梯才能走上小路。宋姗当然记得自己家的路,一路小跑着去宋家,尽管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去宋家,大概是因为突然想到,她变成了林素美,那林素美呢,难道变成了她?
这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后,她就没有办法冷静,直接向宋家跑去。
第九生产队虽然大,人也多,但屋子基本都是连在一起的,林家和宋家的距离并不远,穿过小路后,中间隔着生产队公家的那个晒粮食的石坝子。
宋姗再想继续跑过去时,生生的顿住了脚步。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曾经如同噩梦一样存在的人,葛红,她的亲生母亲,也是那个让她每次听到别人提及孝道都反胃的女人,埋在骨子里的恐惧竟然还有阴影,这让她有点想笑。她以为自己离开了好多年,见识了不同的风景,体验了不同的人生后,就不再畏惧葛红了,事实是只要这个人出现,心里的难受和恐惧就会冒出来。
这个人会毁掉自己的人生,这个念头深入骨髓。
她想逃,转身立即逃走,但偏偏脚长了根似的,无法移动。
葛红挑着粪桶走了过来,现在不是农忙的时候,得趁着空闲的时候打理自留地里的蔬菜,去淋粪水。宋老二家的粪水不多,也不肥沃,还得添点淡水进去,一同淋蔬菜,就这样还被老大家的骂偷了他们家的粪。
葛红快走到宋姗面前时,下意识的躲了躲,不敢碰到她,要是真碰到了对方,对方闹起来,又是一个祸事。
宋姗全身僵硬,心口剧烈起伏着,这让她抓紧了自己胸口,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人抽走了一般,她没有办法呼吸了。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你怎么就来祸害我了,都是你的错,都是你……
——还想念书?人都快饿死了,念什么念,赶紧去打猪草喂食,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
——钱呢,你怎么还不把工资拿回来。别说那些话,你肯定偷偷藏钱了。
——哎呀,我怎么就生了这个天杀的女儿,一点都不孝顺,生下她时就该丢进粪池里淹死。
……
她是不该存在的孩子。
陈冬梅感觉到女儿有些不对,立即追上去,碰到葛红时,下意识嫌弃的皱皱眉头,葛红挑着粪桶的身体缩了缩,主动给陈冬梅让道。
陈冬梅看到女儿,也不理会葛红,赶紧跑过去:“你这丫头,跑这么快做什么!”
宋姗只是目光复杂的看着葛红的背影。
陈冬梅看到了,摸摸宋姗的头:“和她家的人离远一点,根子都坏了,我看他们家那两个女儿也会像她一样的重男轻女。”
这地方的大环境算是物以稀为贵,女儿少的家庭儿子金贵,儿子多的家庭,女儿就金贵,虽说重男轻女的思想受到几千年的影响,但对女儿,若是付出得比儿子少,当母亲的自己都会惭愧,也就导致女孩子也会为自己争取利益,父母偏心家里的哥哥或者弟弟,女儿自己都会不满。
在这种大环境下,像宋家那样极致重男轻女的家庭,就是奇葩一样的存在。
村里人都说是宋家老大爷的错,娶了个外省的女人回来,祸害了后辈,在她这重男轻女的婆婆下,两个媳妇都极度重男轻女,真是应证了那句话,婆婆不好坏一门。
宋姗迷茫的觉得有什么不对:“两个女儿?”
“是啊,宋雨和宋雪。”陈冬梅撇撇嘴,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儿,她是不得要的,很可能也会这样重男轻女。
她的儿媳妇梁英性格虽然也温柔柔和,却不是因为重男轻女,而是梁英家庭条件确实差,又是长女,得照顾弟弟妹妹,弟弟妹妹太过顽皮,当姐姐的性格只能被磨合得平滑了。
“还……还有一个呢?”
“你说宋渊啊,她那宝贝儿子还在学校念住读呢!”
陈冬梅说着就更不满了,两个女儿完全不让人家念书,操持家务,还得挣公分,却让儿子念书,还是去念住读。宋老二多怕他老娘的人啊,为了这个儿子,竟然也敢挺着腰杆去找他老娘要钱。
宝贝儿子?
宋姗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儿子?
第7章
宋姗动动嘴角,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宋家明明是三个女儿,怎么就变成了有一个儿子了?
宋姗想问什么,难道又是从伯伯家过继来的?但也不对,不该是这样,这个时候,还没有过继,她还在念书。
陈冬梅见自己女儿有些感兴趣,撇撇嘴:“她那儿子,宝贝得很,平时家里油都舍不得放,她那儿子回来后,不仅炒菜舍得放油了,还能去谢家偷偷买点肉来吃,只给他儿子一个人吃。”
至于宋家的那些鸡蛋,全被两口子装给宋渊去学校,要么拿去换成钱当零花钱,要么就当菜就着饭吃。
陈冬梅不喜欢谢家,但比起宋家来,谢家也就不够看了,宋家这是坏了第九生产大队的风气,重男轻女就是个极大的错误,必须纠正,何况那些重男轻女的家庭都没有好结果,养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没用。
陈冬梅觉得自己还是得实事求是:“不过他那儿子还行,听说成绩不错,对他那两个姐姐也还可以,就连她们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宋铁和葛红竟然有一个儿子?宋姗难以置信,上辈子他们想死了都没有儿子的命,不惜从宋老大家要一个儿子过来,如今竟然让他们如愿以偿真的有了一个儿子。
她的心情无比的复杂,这一切实在是太过虚假了,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对,一定是因为她曾经有过一个想法——我就看看你们真有了儿子是不是就能够过上好生活。
是啊,他们都觉得他们一生的痛苦都来自于她这个女儿,那就让她看看,是不是他们有了儿子,就真的可以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
都是梦,都只是她无聊时的幻想而已。
然而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还是很疼,那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算了,不提他们家那些破事了。”陈冬梅要说宋家那些事,简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说说吧!”宋姗吞吞口水,“我想听。”
陈冬梅诡异的看了眼自己女儿,总感觉对方怪怪的,但这样能说能听,哪里是傻了的样子,也就随意提起了宋家那些事。
宋家二房那两口子吝啬,对自己扣扣索索,对两个女儿也是这样。平时的一日三餐,全都是汤汤水水,一顿饭米都看不到几颗,全是红苕。但宋渊小时候吃的可不是这样,宋铁和葛红,用蒸米饭的纱布,裹一团米进去,用稻草捆紧,丢进煮红苕稀饭的锅里,煮好以后,一家人都吃红苕稀饭,只有宋渊吃那一团饭。
在宋家二房,女儿别说喝粥了,米都吃不了几颗,但儿子却能吃干干的饭。
村里的人,除了宋家,真没有人干得出这种事来,所以大家都把宋家二房那点事拎出来当笑话听。投胎进宋家的女儿,真的是命不好,大家都一致认定。
一些妇女也会忍不住开口——虽然我也不喜欢女儿,但让她吃饱穿暖是基本的,最多以后不能添多少嫁妆,不会帮助她多少。
所以宋家的行事,在这里真的是奇葩到极点,让大家回家后,都会教训那个不听话的女儿——说我对你不好,你看看宋雨和宋雪,和她们一比,你过的就是天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