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彦齐这才进客厅,边走边把袖口解开推高,动作不疾不徐。司芃站起身,同他一起把花盆抬去院子。卢奶奶招呼她进去吃水果点心。她回卢奶奶的话:“不了,店里还有事。”
出门刚走两步,身后响起平淡的声音,还是白话:“那个,你力气很大吗?”
司芃回头,凌彦齐站在院门口,模仿她刚才抱花盆的姿势:“拖或是推不更好么?为什么要抱?”
“有问题么?”司芃想了想,“我给店里的饮水机换水,也是这么抱水桶的。”
凌彦齐转身进院子,顺便带上门。隔着铁栅栏,司芃瞧见他嘴唇一抿:“没问题,只是有点反差。”
中秋后,永宁街连下几场雨,酷暑一去不返。司芃还没来得及遮住身上的肉,就给冻感冒了。一连好几天她都昏昏沉沉,只顾半趴在桌上睡觉。
到周日下午,雨势已小。店内无客,司芃把大灯熄了,脚搭在前方的桌上,半躺着看窗外挂在花架上的绿萝,看叶尖凝聚的水滴,嗒嗒嗒,一声一声,有条不紊地滴落在石板路上。
最吵人的孙莹莹不在店里。下雨天咖啡店的生意更差,她旷工去做礼仪小姐,她让司芃也去。司芃说:“那谁看店?”
“你还真当自己是店长,这么个破店,守着有什么意义?”孙莹莹不懂司芃,又不是千金小姐的出身,干嘛跟钱过不去:“区文化展开三天哎。一天三百,三天就九百呢。龙哥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不也就五千块么?三年都没涨过。”
“没劲,你去吧。”吵死人了,司芃摆手让她快走,“不扣你全勤。”
盛姐一听,即刻也跑跟前来:“司芃,我也请个假去趟医院,感冒没好呢,嗓子难受。”司芃面无表情地看她两眼,也甩了甩手。盛姐脱了围裙往外走,又转身:“不扣全勤吧。”
“不扣。”司芃说完,无意识朝小楼望去。凌彦齐正站在院门口,换下了平日的正装。他穿亚麻宽松的长袖衬衫,搭配休闲长裤。隔着雨帘,隔着玻璃,他也在看她。
司芃把两条张狂的长腿从桌上撤下,扯顺衣服下摆坐正,才意识到凌彦齐为什么看她。拖着重重的身子,她起身推门出去。松散的雨里,她抱胸斜靠在花架子上,架势起足了,才偏头朝小楼,大剌剌地、放肆地看过去。
蔡昆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到店外,茫然不解她为何感冒了还要站到雨中去。但他已养成凡事不多问的习惯,随即低下头,接着玩手机游戏。
阴天雨霾,降低了视野的清晰度。司芃仍看到凌彦齐嘴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转身进院子。她一呆,对抗就这么完事了?他妈的,自己跑出来淋雨也是有病。
半分钟后铁栅栏打开,凌彦齐撑透明雨伞走出来,过马路,径直朝“旧日时光”走来。
永宁街上再无他人,坡面被雨水冲刷一新,波光粼粼。风吹叶落,衣衫翩翩,凌彦齐像极了无印良品广告里出来的男演员,一身的性冷淡。
司芃突然想起孙莹莹所说的“高级欲望”。
凌彦齐已走到跟前。司芃不矮,甚至比永宁街一半以上的男性都要高,仍要稍移视线,才能看到那张精致冷淡的脸。
他问:“现在营业吗?”
司芃侧身,让客人先走:“当然营业。”
待凌彦齐坐定,司芃递过一杯柠檬水和饮品单:“先生,想喝什么咖啡?”
凌彦齐翻开名单,上面只有各式咖啡以及少量烘培糕点,并不是他意想中——炸翅薯条和三文治都做的街边小吃店。
可他望了望店内仅有的两名店员,还是宁愿相信他们只是懒,不愿多增添些卖品和收入,也不愿相信,这真是一家档次不错的咖啡店。
他再看向司芃:“都是现磨?你做?”
司芃点头,把左胸前的名牌弄正:“是的,我是店长兼咖啡师。”
凌彦齐眼里的玩味更深:“那你有什么推荐?”
对于不熟悉品味的顾客,第一次当然推荐意式咖啡。司芃说:“先生要不要来一杯拿铁?我们店里的咖啡都是精选的阿拉卡比豆……”。
凌彦齐仍低头看饮品单,没有回应,司芃也觉得说得太一般,脑内灵光一闪,转口道,“要不来一杯手冲咖啡?我们店里有来自哥斯达黎加的日晒瑰夏,还有夏威夷的柯娜。如果你中意,……,我也可以帮你冲一杯马来西亚的白咖啡。”
白咖啡并不是指咖啡的颜色是白的,而是马来西亚流行的一种咖啡制作方法。市面上也有卖的,但大多是马国进口的速溶咖啡。
至于咖啡店的主流,仍向欧美日韩看齐,主打意式咖啡,偶有手冲的单品咖啡,很少会涉及这个。
☆、004
离群的大雁就一定会哀鸣吗?它只是走了一条别的大雁不曾走过的路。
——司芃日记
凌彦齐望向右前方的吧台,器皿齐全,光洁一新,便道:“好啊,就来一杯白咖啡。”
“稍等。”司芃洗净手后带上口罩。虽然她不咳嗽,毕竟是个感冒的人。她在工作台前温杯磨豆、闷煮冲泡,看似随心,却有条不紊。如此娴熟的工作风格,和站在店门口的阴郁懒散迥然不同,又互为一体。
出乎凌彦齐意料,他进来的真是一家小而精的咖啡店。难怪生意这么差。永宁街除了出产街头小痞,还出产暴发户,他们中意的只是各类川湘餐厅、重庆火锅和路边烧烤。
而一进店就看到的蔡昆,这会儿也移到靠墙的高椅上,继续玩手机。他想起,之前司芃说店里的水桶也是她扛上去替换的,更觉不解:咖啡店里请这么一个饱食终日的彪形大汉做什么?这间店的老板到底有没有一点投资成本的意识?
不出十分钟,司芃端来白咖啡。“您慢用。”她站在桌边,并未离开。
凌彦齐轻尝一口。其实他以前常喝浓缩咖啡,但姑婆认为那个太过提神,对身体不好,总是先一步端上白咖啡,老人家嘛,总认为本土的就是要好过外来的。他也无所谓要坚持这一癖好。喝多了,竟也适应白咖啡的味道。它加了奶和糖,咖啡/因含量低,口感要清淡柔和得多。
回S市后他是再也没喝过,国内并不流行此种味道。没想到永宁街上一家不知名的小咖啡店里冲出来的白咖啡,也比得过吉隆坡的地道风味。
他问她:“你去过马来西亚?”
“没有。”回答得干净利落。
“姑婆和你说过,她从马来西亚回来的?”
“是啊。”司芃回答地不假思索。
凌彦齐卷开自个带来的一本书看,看了一会才说:“姑婆性格很内向,很少会跟人聊天。”
一杯咖啡喝完,凌彦齐看腕表,离姑婆做好晚饭的点,尚有长长的一段空白。他环视四周。不知何时,头顶的灯光暗了几盏,身侧的台灯也调到温柔的暖黄色,小空间里布鲁斯的曲子抒情缓慢。大块头的纹身男不知去了何处,高挑冷漠的黑衣女子在吧台里整理东西。
看来这个地方愿意留他。难得有这么一处安静之所,凌彦齐想,下雨天阴,无处可去,窝在沙发里看书,最好不过了。
此后每个来探望姑婆的周日下午,无事相扰,凌彦齐都来“旧日时光”喝一杯咖啡看会书,打发两三个小时。
每次都是司芃现场磨制咖啡,店里似乎只有她一人懂咖啡。其余三人,在他看来,都是吃闲饭的。他对这家店真是越来越好奇,如果老板不是个傻子,那么这店,便只是为这个高挑冷漠的司芃而开。
凌彦齐不知她擅长什么,因此从意大利的花式咖啡到各种精品咖啡,都有尝试过。直到一天尝了杯手冲的日晒耶加,入口醇厚,又有浓烈的水果香味,回味不酸不苦,比他尝过的大多数都要好,便说:“以后都是它吧。”
伺候这么久了,今日才得到首肯,司芃眼里有点亮意。再后来,端过来的耶加雪菲,每一次口味较上次都有些改变。司芃会留意他的反应。真正喝咖啡的人,都有及其私人化的味蕾。每一杯端出来的咖啡,都有无限接近完美的可能。
要是市面上有新进的榴莲,她也会让盛姐采购回来。待到周日,一大早就过来做蛋糕。孙莹莹闻不得这个味:“司芃,你要死啊。现在哪里还流行什么征服男人的心,先征服男人的胃。只要肯脱衣服就得了。你要吃了这个,今晚不要回去,就睡店里算了。”
等到下午凌彦齐来了,咖啡呈上后,司芃也会端出切片的蛋糕,最开始是常见的榴莲千层蛋糕,见他不排斥,又费心找来班兰叶,做马来千层糕,班兰椰丝卷。
孙莹莹说做得这么累,一定要在主顾面前好好卖个乖才行。可司芃还是惜字如金:“店里的新品,请你尝尝。”
每次凌彦齐都抬起头来,微微而笑:“多谢。”这个女人真是花尽心思打探他的喜好,讨好他的品味。他已来过多次,至今还没搞懂她的用意。
到后来,只要凌彦齐推门进来,所有人都会自动退散,留司芃一个人在店里服务。一想起有那么大段的时间,孙莹莹眼神里都带着埋怨,够意思了吧。可两个冷冰冰的人,还是做各自的事,发各自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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