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姐不知孙莹莹为何和她说,也许那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从此以后,这个帅哥每逢周日,都会来小楼探望卢奶奶。总是午饭后来,晚饭后走。开的依然是那辆让盛姐和孙莹莹咋舌的迈巴赫,穿的仍是长袖白衬衫和西裤。
一切好像只要有了开始,就会沿着应有的、固定的路线进行下去。
午后,司芃习惯性地靠在花架上,望着对面出了神。
卢奶奶年纪大了,有午睡的习惯。帅哥一人呆在小楼难免有些无聊,有时会在客厅看会电视,有时会在台阶上的躺椅里看书。等天阴下来了,会逛到院子里看看花。
天气过于闷热,他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两颗,袖子也推高到手肘处。少了一分装着的正经,便多了三分无谓的随意。
他在修枝剪叶。可修剪不过五分钟,他便放下花剪,站到院门口。看来无聊的午后,给花叶剪枝是件太无聊的事情。再说卢奶奶一颗心都扑在这些花上,哪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双手插兜,打量周围的风景。这是他第三次来小楼,他还未出过院子,也未走到街上来看看。但他并不像司芃想象中的,向左或是向右迈开步子。他站在原地,突然就望了过来。未经任何准备,他和她就打了个照面。
老街上安静得像是从来没有过知了。
黄澄澄的阳光下,司芃看清楚了,那真是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庞。也确如孙莹莹所言,那是一个富家公子哥的脸庞。轮廓分明,五官清晰、望向她的眼神温和而平静。
孙莹莹研究过,她说这年头有个几百万就恨不得让人觉得他有一个亿的伪富豪多了去了。她说:“司芃,咱姐妹俩长相可都不差,可要睁大了眼找。真正的富豪,先别说长相,长相多少有点听天命的意思,爹娘不给力,谁也没办法。我们说气质,气质是后天修成的,不容易出差错。他们可不是一群饭桶酒囊,他们要么没有欲,要么会把欲,”孙莹莹深吸一口气,“收得很深。”
帅哥望过来时,司芃仍没有收回眼神。她看着他,又不像再看他。帅哥和她对视几秒,下了台阶,轻轻把铁门带上,朝右走了。
等人在眼眶里消失不见,司芃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未经他人许可,把他人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里,无论怎么讲,都是一种失礼行为。所以,当他发觉后,她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心里一惊,赶紧收回目光。她该掩饰,她该装作——你和我只是不经意瞧到一起去了。
但她没有。这三年多来,从未有“被观察者”从她的“局”里跳出来,打断她的观察和臆想。一开始她都是躲在玻璃窗后探望,现在她已大咧咧地站在门口观看。
她好像已忘了要回避。那帅哥离去时的眼神,也仿佛在说她——真是无礼。
☆、003
我想我还是期盼有个人来拯救我。
——司芃日记
2015年中秋 S市永宁街
那年中秋节的早上,咖啡店刚营业,卢奶奶就带了一篮子自制的月饼过来。司芃手足无措地接过去,想以她和卢奶奶的交情,似乎还没好到互贺佳节的地步。身无长物,她想不到能回赠点什么。
卢奶奶客气地说:“司小姐,你店里那位壮壮的小哥在不在?”
月饼是送给蔡昆的?司芃回答:“他还没过来。”
“那他上班后要是不忙,能不能帮我抬一抬花盆?”
哦,原来是有事要帮忙。司芃说:“盛姐你看下店,我过去帮下奶奶。”
她脱了围裙要过去,卢奶奶还有些迟疑:“司小姐,花盆都有点分量。”
“可是我也不知道蔡昆上午过不过来。”她推开门,让卢奶奶先走,“你别看我瘦,我有力气。”
到小楼一看,司芃才知道她把话说得太满。卢奶奶想搬的是上次买回来的两棵金钱树,连盆带树有一米五高,要从客厅移到院子去。
她本想说我俩抬抬,可人家的年纪摆在那里。只好把花盆旋转着推到窗边,然后吸气,蹲下来抱起花盆的盆身。花盆颤悠悠地离开地面,她再以半蹲的青蛙姿势将花盆挪过推拉门的地轨,要再下台阶,已是不可能。
卢奶奶看不下去,走过来帮忙抬,她年纪大了点,但腿脚还利索。
这日上午院子里还没来太阳,两人出一身汗,才搬下第一棵金钱树。卢奶奶说:“算了,那一棵先不搬了。金钱树隔一段时间就要搬出来照照阳光,才长得好。”
她递水给司芃喝。这几年来,司芃第一次站到这客厅里。
一屋子中式风格的木质家具,式样都很老。唯一新颖的是方形茶几,和实木沙发相近的深褐色,款式异常简单,像是这几年大热的无印良品风格。只不过放在这里,未免有些不协调。
茶几正中央,摆着一套别出新意的锡器茶具,做工小巧而精致。沙发上铺了布艺靠垫,像是某种土布蜡染,颜色图案都很缤纷,像是去东南亚旅游时带回来的纪念品。
而客厅的最里侧放了佛龛,点着长明灯。
司芃被沙发背景墙上悬着的两幅油画吸引过去。一张是繁花绿叶间的透明玻璃缸里养了四条金鱼。红绿色块的大面积运用,线条粗犷不拘束,像是小孩的临摹制作。同是名画,同是临摹,另一幅的绘画水平则好得多。是一个西洋少女的半身像,侧脸白皙柔和,金棕色的头发如瀑布般扬洒在肩背上。
她看得入了神,卢奶奶唤醒她:“原来的房东留下来的,二楼有间房以前是画室。我从柜子里掏出不少来,看这两张比较好看,就挂了起来。”
司芃赶紧走开:“是挺好看的。”走两步就到了钢琴旁边。酒红色的金丝绒罩布,将它盖得密密实实。司芃轻轻拍打上面的浮灰,问道:“奶奶弹琴么?”
“不会。”卢奶奶说:“也是以前房东留下来的。钢琴多贵啊,没道理把它扔出去。”想起今天是中秋节,她起身去厨房,“你歇会,我给你切点水果。”
几十年未回国,卢晓琼对定安村的一切都觉得生疏。她年幼时生活的印记,已被完全抹去。如今村里住的人都不再是定安村人,想听一句地道的白话都已不可能。
天南地北的人都汇聚到这里。庞大的打工人群中,总少不了那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他们成群结队,聚众喧哗,到哪儿都如同蝗虫一样,令人避之不及。
眼前的女孩,像是这其中的人,又不像。
她头发乌黑且直,偏偏剪得好短,整个耳朵都露出来。上班时穿咖啡店的黑色工作服,其余时间偶尔看见,穿露脐T恤和破洞牛仔裤,露出白花花的长腿。十个手指涂得黑黑的,手腕处还有纹身。
怎么讲,都不是好打扮。穿这身行头,还不是最主要的。她出国数十年,也不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可这个女孩跨坐在别人的摩托车后座,就那样长手长脚地坐着,不戴安全帽,一只手上还拎根烟,嚣张且霸道。摩托车在街头巷道风驰电掣,她就那样抽着烟,留下烟尾的火光,像萤火虫在夜间飞舞。
卢奶奶的眼神还可以,黑暗中竟看到司芃在笑,笑起来眼神冷酷又轻蔑,没有一点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温柔和天真。她摇头,这一生她见识过那么多好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司芃不是她眼界里的好女孩。
可是,这女孩也没做很过分的事。规矩地上班,客气地讲话,虽然不是很热情很有礼貌,但是该帮的忙她也都帮了。
刚才花盆差点倒地,为了拖住它,愣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不小心把指甲刮破了。受了点小伤,人也只是一笑而过。那笑,像是个长久得不到慰籍的孩子的笑,一下子勾起卢奶奶的恻隐之心。她还只是个孩子。
客厅里只有司芃一人。她轻轻掀开罩布,去摸木纹材质的琴盖,上面有两条醒目的划痕,凹进去的地方已变得平滑光润。原来它已上过蜡抛过光,整体保养还算不赖。
她估摸卢奶奶一时半会不回来,年纪大了耳朵也不一定好使,迅速翻开琴盖,右手触上一个琴键,钢琴随即发出厚重而闷的一声。
吓得司芃往后一跳,她没想到这还是好的。然后一转身,便看见帅哥站在客厅台阶上。
他定定望着她。司芃想,不打招呼也不行了,不然他会以为家里进了贼。“卢奶奶让我过来帮忙搬金钱树。”
帅哥的视线转向还留在客厅的那盆金钱树。
司芃硬着头皮过去:“刚刚搬了一盆出去,我现在搬这个。”偏偏这次使了吃奶的劲,花盆纹丝不动。帅哥既没有喊停,也没有要过来帮忙的意思。一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办,索性保持半蹲抱着花盆的姿势。一旦站起来,长手长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尴尬。
卢奶奶出来唤了声:“阿齐,你不是说下午才过来么?”
“晚上他们非要搞个派对,所以中午先陪你过节。”
司芃第一次听到帅哥的声音,缓慢清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情趣,符合他的样貌,还有她心里的认知。
卢奶奶这才看到被花盆遮挡的她:“阿齐,你过来帮下忙。司小姐,我讲过了,你一个人搬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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