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天台,俨然成了专业级别的天文观测场所。凌彦齐只想,他妈怕是被人忽悠了,以为他书架上那些深邃迷人的星空,都是能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他还是适应不了卢思薇的暴富思维和行事风格。
他脸有难色,向卢思薇坦白,这些高精的仪器他压根就不会摆弄。卢思薇马上就从香港找来一位顶级的天文观测发烧友,每个周末都来教他。
在她的殷殷期待中,凌彦齐愣是硬着头皮,好多个深夜里,自我拘囿于玻璃穹顶之下。
那片广袤幽深的黑暗,越来越失去吸引力。
到了初三,凌彦齐以学业繁忙为由,拒绝再上天台。
很快卢思薇就发现他在谈恋爱,对象便是杨老师正在读高二的女儿,顷刻就怒火燎原。原来凌彦齐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欺骗她。他只是想去那个杨老师家,所以假装喜欢天文学。
怒火很快就将这次初恋烧成灰烬。杨老师一家不知去了哪里,他无处去寻,也没有时间去寻。他以为起码自己是安全的,结果下一秒卢思薇就将他绑上飞机,空投到新加坡。
卢思薇说,反正是要出国留学的,无所谓早三年还是晚三年。
为什么是新加坡?因为只有四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方便她来往探看;因为那里有她在海外的第一个地产项目,方便派人监视;那里还有姑婆。
卢思薇一个电话,这个即要退休的七旬老人,未有任何言语,拎着两个旅行包,当天夜里就坐巴士赶往武吉知马的公寓,前来照顾他的起居。
在新加坡的十年,凌彦齐也有过别的兴趣。
最初是画画,因为画画不用和人交谈沟通,画画可以让人一呆就是五六个小时。只不过,画得太专注、进步太快,让人误以为他是要考美院。
卢思薇特意跑过来和他谈心。她也后悔之前的手段过于粗暴,虽然儿子还是很听她话,但看她的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她放低身段劝他:“画家挣不了钱,画家的心还过于敏感脆弱,他们没法融进这个世界,到死都是悲哀痛苦地活着。你看梵高是不是?高更是不是?”
凌彦齐意外地看她两眼,她还知道高更,看来是做了功课来的。他问卢思薇:“你不刚做完手术?”
卢思薇意外他怎么知道,她没告诉他。
“四姨和我说的,说几年前就查出来有子宫肌瘤,可你一直没理会。直到今年体检,结果出来后,医生不放你走,你才去动的手术。”
“我哪有时间住院。不就长了个瘤?我没事。”卢思薇压根就看不起她身体里的那些小肉瘤。“要不,这两天妈妈陪你在新加坡好好玩两天。”
其实她的行程早就排得满满的,后天要飞美国,参加一个建筑智能化峰会;要去北京,主持北京总部的乔迁剪彩仪式,然后还要去武汉参加母校八十年的校庆。等她飞回S市,又是新一轮的马不停蹄。
凌彦齐记得,他十岁生日那天,卢思薇特意赶回来为他举办生日会。
难得的——是以他为主的派对,他便请了不少的同学去。十岁的孩子也有市侩精明的一面,虽然他们之前就晓得凌彦齐的妈妈是个老板,但不知道是哪种分量的老板,这会全都羡慕他,是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
那会因为卢思薇,他整个人是很虚荣膨胀的。可生日会举办到一半,卢思薇就要去楼上开电话会议。直到吹蜡烛许愿,都没下来。
这样的工作会议,只要她在家,从来不曾间断过。凌彦齐很小时就知道,公司每天都会发生新的、了不起的大动向。不是项目开工,就是项目开盘,要不就是项目入伙,再者要去竞拍土地,要去收购公司。每一天,都没完没了。
他都长大了,哪还能霸占她如此珍贵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把猫舌笔掷回笔筒,平静得看着眼前的画布,然后就说:“我没有要考美院,只是这里连个玩的朋友也没有,打发时间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
☆、021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村上春树舞舞舞
卢思薇大为意外和放心:“那就好,你打算考什么学校?”照她的安排,凌彦齐最好能去英国。等他放暑假,她便休一个星期的假,带他去那边逛一圈。
“上个月我去NUS(新加坡国立大学)转了一圈。我在这里呆习惯了,就在这儿念大学吧。”凌彦齐回到书桌边,翻开课本看。卢思薇思忖,NUS也不错,于是走到他身后按着他的肩膀:“有信心吗?”
凌彦齐怔住,快两年了,他未和卢思薇有过任何肢体触碰。最生气时,他还想着一辈子都不要搭理卢思薇。可他变了,人总是会变的。经历过事,把命运中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捱过去,眼里心里才看得到四季景色,看得到人心亲疏。
他知道卢思薇爱他,比谁都爱他。他又无法遏制地想原谅她。
“还有一年时间,我会好好努力。这两天我不出去玩,你就在这里呆着,呆着就行。”
人人都说卢思薇是个女强人,是个金刚。可他见过她哭,见过她手足无措,只认为她是他的母亲。她刚动了手术,哪怕是个不那么要命的手术,她也需要休息。
他如愿考上NUS。母子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哪怕他去念的是中文系,卢思薇也没阻拦。他还算过了几年无拘无束的生活。他迷上架子鼓,敲打了一年,后来更是去学DJ,偶尔去酒吧里兼职表演。卢思薇都未再拿那套“靠不靠谱,挣不挣钱”敲打过他。
等到研究生毕业,她让他回国,他也就回了。十年不曾朝夕相处,他们好像对彼此都在尽量忍耐。忍耐总有个限度,凌彦齐太明白了。
他渐渐地习得另一套本事,知道哪些事情,就算卢思薇不喜欢,也会让步,甚至他还能判断她会退让到哪个程度。反过来自然也明白,哪些事情又是他该让步的。
台灯摁开。他坐下来,继续画那张“谢里丹”风格的唐草样图。他有绘画功底,当初买回教材,稍一翻看便能上手。一张唐草,无论图案怎样复杂多变,总是花、叶子和卷草的衔接与组合,而且都是以圆圈绕着花,以S曲线连接叶子和卷草。
画出来并不难,可今晚他画得心浮气躁,遂掷笔拿起手机,发微信出去:“忘了把买衣服的钱给你了。多少?”
过一会儿收到回信,司芃把小票拍下来传给他。钱不多,才四百八十六元。
他回:“好,我转给你。”
转账金额填好,正要输密码,他又瞥到置物架上摆着的那个短夹钱包。做好已有些时日。他关掉转账的页面,回信息给司芃:“微信里没钱了,我过来给你。”
“不用这么麻烦,支付宝也行。要不下回你来店里再给我。”
城市另一端的咖啡店,生意一如既往的冷清,司芃趴在吧台上发信息,心想,至于嘛,四百八十六元,开迈巴赫的人,微信里这点钱都没有?
“不,我就在永宁街附近。”凌彦齐撒谎,“你还在店里吗?”
“在。再过半小时就打烊了。”
“我就过来。”
“我和孙莹莹约了去吃烧烤。”
“正好,上次我说要请孙小姐吃饭。”
“那你等会,我问问她意见。”两分钟,司芃再回信息,“孙莹莹说,要是你请客的话,她就不去吃烧烤了,就在我们店隔壁的日料店里,吃碳烤阿根廷大虾。”
“没问题。”凌彦齐拿起那个钱包,熄灯下楼,玄关柜上拿起车钥匙,像一阵风,刮了就跑。窗外依然光辉耀眼,窗内依然豪奢冷清,只剩那不可捉摸的光束,在天花、吊灯、墙纸与家具间跳跃起舞。它才是这个家里的常客。
凌彦齐和司芃说半个小时就能到“旧时时光”,实际上就算不堵车也得一个小时。他争分夺秒,偏偏住的楼层太高,电梯下行的时间也让他心焦,手指便在皮夹上不停摩挲。
即便电梯里的光,多被他颀长的身影遮住,皮夹的亮泽也无法被阴影笼罩。它黑得透亮匀称,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它饱满细腻的好品质。
原本他想做一个皮雕长夹。玩唐草皮雕的多是男人,女孩子可能更爱精致柔美的款式。但司芃不一样,皮雕长夹粗犷又细腻,和酷酷的她也很配。可做到一半,凌彦齐又觉得,司芃从不特意地追求酷。一个追赶酷炫时髦的女孩,不会经常不梳头,不会留着五年前的校服,更不会舍不得买件外套。
她的酷只是那些她不想被外人知道的成长经历,所衍生出来的副产品。就像除夕那晚,她突然跨个马步,目光越过大钟来找他。眼神澄静清明,不掺一点世俗。看上去有着复杂经历的人,反而拥有最简单的心思。
他找了一块日本新禧出的油染马臀皮。质地这么好的皮革,也无需要有皮雕这样的复杂工艺,做一个短夹钱包好了。司芃很少带包背包,送个长夹,明显是个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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