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把行政经理和大楼保安队长都训了一通,立够威了才把人放走。下午再和企宣部门开会,让他们一定要把下周的新闻发布会安排妥当。郭嘉卉从新加坡回来后,将担任公司副总裁,主管产品设计和市场营销。
忙完这些后,她再回办公室,办公桌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各种报告。
她主事的这两年,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把以前分散在各部门的审核权重新收回来,诸如给各位部门经理五万以内自由审核报销的额度,缩到两万。
既然清楚她事必躬亲的性子,下属也乐意事事都来请教,一来恭维她,二来少承担做错事的责任。她很忙,经常审批文件审批到深夜;也很疑惑,公司各个层面的参与,她都广泛而深入,为何业绩就是没有起色。
这日金莲照例忙到晚上十点,方才下楼去到地下车库。开车门时,耳边传来清晰的“叮叮”声。她的手一滞,好久没听到这种声音。又刹那间想起来,那是前夫陈北阴着一张脸庞,手指拨弄打火机盖,一开一合,一开一合。
她转头去看,果然黑暗里有一小撮的火苗亮起,有人在点烟。
她的心一沉,想起早上的那个闯入者:“是谁?”
“金董事长真是贵人事多。现在要见你一面,这么难吗?”
黑暗中传来的女声低沉暗哑,还有点熟悉。但金莲一时想不起是往日的哪位,稳住心神,再次沉声喝道:“你是谁?站出来。”
烟火一点点靠近,身影也越来越清楚,是个身形消瘦、中等个子的女人。那女人戴着黑色的渔夫帽和口罩,穿半新不旧的深灰色法兰绒外套,一种廉价的能在夜市上买来的衣服。黑色的长裤子有灰尘的印子,应该是早上被保安赶出来后没有离开,一直蹲守在车库。
金莲心中狂骂大楼的保安,一群饭桶。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管她认不认识,显而易见混得很不好,显而易见是来路不正。她太明白这种被生活堵得毫无出路的人蹲守在黑暗里的决心。
女人缓缓摘下头上的帽子和口罩,盯着这位脸色越来越铁青的贵妇。嘴角勾起。黑夜里每个字都异常的清晰稳定:“金姐,好久不见,龙哥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金莲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人是麦子。她没有化妆,还苍老许多,那份风尘里打滚的冶艳已无影无踪,难怪认不出。
“陈龙?”金莲稍安心神,“他不是被抓了,一直没放吗?”
“所以要来找金姐帮忙,把他弄出来。”
“他犯的事,谁能弄他出来?”金莲轻笑,“麦子,你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商人。”
“安分守己?金姐,你们做商人的脸皮,怎么比我们黑社会都厚?龙哥说,这二十年来他做过不少生意,放高利贷、拉皮条、开赌场,地下钱庄,哪样挣钱就做哪样,但是来找他做杀人越货这桩生意的,只有你金姐。”
“哼,他说我杀人越货,我就是了?谁信,证据呢?”
“你的女儿到底活没活着,你心里没数吗?”
黑暗中两个人对峙几分钟,金莲开口打破沉默:“上车。”
麦子走过来,开副驾驶位的车门。金莲头一扭:“坐后面去,出口有监控,不要被人看到。”很快,她就恢复了镇静。她的女儿刚刚踏入那个家门,完成大婚。她不允许有任何人来破坏这种即将到达的美好。
郭嘉卉从机场回来,独自参加一场不见新郎官的派对。饶是她定力好,卢家人也比往日殷勤,众人眼神里的那种惊诧、不解、奚落、躲避,仍让她难堪。
她还不能生气,因为生气有损她的风范。
当晚她睡在凌彦齐的顶层公寓里,一整晚都是冷冰冰的。半夜起床开了灯,一间房一间房地逛过去。哪里都整洁,哪里都干净,只是很久没有住过人。
和凌彦齐结婚前,她已做好独守空房的准备,但是没想过这滋味太瘆人。她看镜子里的自己,卸下妆容后也不难看,一张鹅蛋脸,白净之余,还多了点楚楚动人的味道。
这地方还太空旷。她窝在冰凉的沙发里,翻看手机里的婚礼照片。她的笑容明媚灿烂,身边的凌彦齐也是清新俊逸。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对璧人。
人人羡慕的:事业,财富,地位,婚姻,她都有了。谋划了五年的事情终于成功,她心中没有丁点想要放肆大笑的喜悦。
她只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走到这一步?
两人结婚注册那天,凌彦齐还没到时,郭义谦和她聊,说对这桩婚事很满意,满意的不是凌彦齐的家世,而是凌彦齐的人品。
她轻轻地点头:“嗯,他是个很绅士的人。”都已经在巴德申山的别墅住了两天,他连她胳膊都没碰过,一如五月份的生日派对。
“有些绅士是表面功夫。以后他可能会花心,你要做好准备,别像你的妈妈那样受不住。但他不会伤人。等婚后有了孩子,他会收心,”郭义谦拍着她的手,“爷爷祝愿你们能一生幸福。”
☆、099
世界宣称已经自由,尤以近来为甚,可是我们从他们的自由中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戕!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
老人家一张饱含歉意的岁月脸庞,刺痛了郭嘉卉。没有人那样哀伤深沉地看过她。
在那之后的出嫁酒席,无数的人上前来,谦和地笑,快乐地笑,天真地笑,全都祝她幸福,没有人祝她成功。
她猛不丁地才意识到,婚姻对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以摆脱陈洁的身份,摆脱金莲和彭光辉带给她难以启齿的童年岁月。
意味着……
如果凌彦齐真的爱她,愿意接纳她所有的痛楚和不堪,她的人生可以翻到新篇章。进入那种众人一致祝福的,美好温馨的家庭生活里:醒来可以亲吻,四目相望时眼神里全是温柔的爱意,他们会有两三个可爱的宝宝,在餐桌边、花园里跑来跑去。
郭嘉卉还没有爱上一个人,已向往过这种生活。
谁是过这种生活的最佳对象?凌彦齐。他是一个宽容而温和的人,哪怕在外面有了心爱的人,对她仍算彬彬有礼。
谁又最不可打动?凌彦齐。她在网络社会里收获无数直男粉丝的那一套,貌美、独立、知性、温柔、大方,……,他没有一个买账。
第二天郭嘉卉回工作室,同事们欢天喜地再给她开一个派对,虽然小而仓促,起码每个人脸上的笑意,比昨晚的要真切。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糖果巧克力和礼品,哄得这群和她差不多的女孩接着回去卖命工作。
她也进了那间透明精致的玻璃房子。十来天没上班,工作已堆积如山。忙碌中前台递过来一个快件,她撕开,从里面抽出一份分居协议,当下就气得把它扔在桌上。
她打电话过去:“彦齐,你什么意思?”
凌彦齐想,不就是一份英文打印的分居协议,看不懂吗?在新加坡签署的那些文件,不全是英文?他说:“我们离婚会很麻烦,所以尽量早做打算。”
“是尽早为你做打算吧。”
“分居三年。你能要到的,也要得差不多了。”
“刚结婚就分居,你让别人怎么看?”
“你在意别人眼光吗?跟我在一起生活,不是件愉快的事。没必要想都不想就拒绝,先收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需要它。”
郭嘉卉挂下电话,就决定不再回卢宅,反正凌彦齐也不回去。她孤零零住在那儿,等着一家子知面不知心的人看她笑话?昨晚那一点点的感伤,也被抛在脑后。她失心疯了才会想着要找一个人来谈恋爱?
她打电话给金莲,说晚上回去。金莲说:“这些日子不要回家,住酒店吧。”
她皱皱眉头:“二叔又来捣乱吗?才给一百万,就花光了?妈,我们得再想个办法送他进去,最好一辈子都别放出来。”
“我过去看你吧,再聊。”
酒店套房内,郭嘉卉把从新加坡买的包和鞋子递给金莲:“你看喜不喜欢?”
金莲只看一眼就放在手边。郭嘉卉以为她还在意不能去参加婚礼的事:“妈,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对你一直有成见。”
“我知道你为难。在那边呆得累不累?”
“还好。就是凌彦齐是个不省心的。”
“怎么了?”
“他今天寄了分居协议过来,他对我的戒备心很强。……”
她的话还没说完,金莲就急了:“分居协议?怎么会,才刚结婚呀?哪有男人对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孩有抵抗力?你要主动一点。”
郭嘉卉一想起这个就烦躁:“妈,我都试过了,装自己受过伤害,装可怜,装柔弱,全都没有用。他最多也就当场态度软一点,过一天又回到原点。至于床上那件事,我也主动过了。可我是郭义谦的孙女,我不是出来卖的,能主动到哪儿去。”
放置床头的手机震动,金莲拿起来,走进洗手间接听。郭嘉卉觉得古怪,凑到门口去听,里面水声哗哗,她听不太清楚,只最后听到金莲说:“只要你们能让李一兴点这个头,钱的事情,不用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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