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收治的大多是打工者的孩子,不管得什么病,只要单次花费超过两万,就会有家长弃疗。而更多的家长在花光积蓄或向周围亲朋借遍后,也会不得已做出将孩子带离医院的举动。因为能力和见识的不足,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向各类公益组织求助。
她妈也做慈善,从来不是捐钱了事。在了解到国内申请救助的手续严苛而繁琐后,她直接和一家有官方背景的儿童慈善基金合作,在这家医院以曼达的名义设立大病专项基金。
那些家庭拮据的病儿家属,都可以在医生和护士的帮助下直接填写救助申请。
只不过,金钱总是有限的,不能囊括这些病儿的所有医疗花费,尤其是运营一段时间后,会有很多病患和家属慕名而来。
她妈在医院的管理楼里也有一间办公室,专门用来审核这些资料、面试家长,询问主治医生病儿病情和治疗方案。
有时候她也带司芃去,大概想要这位花钱如流水的大小姐看看人间疾苦。
司芃只翘腿坐沙发里玩游戏,见妈妈看资料时还在揉太阳穴,撇了嘴说:“哪有人像你这样,做好事都做得心累,直接捐给医院,让他们自己去弄,不就完了?”
“他们会造假。”
“医院?”司芃首先想到的是,医院会给那些根本不需要救助的对象开绿色通道。
“不止。”她妈晃晃手里的申请表格,“他们也会造假。”
“靠。”司芃指着已关上的门,“就刚刚那对夫妻?特意穿那么破来骗钱?”
“骗钱算不上。”她妈抬头冲她笑,“就是一两万块钱,对他们很重要,舍不得自己出。”
“要是我们不给呢?耽误孩子病情怎么办?难道这一两万块,比孩子的命还重要?”
“也许。”她妈无奈地说,“看多了心会变硬,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钱给拨下去。毕竟不是搞慈善的专业人士。”
“那你找专业人士来帮你管理,不就好了?”
“国内找,我没那么信任别人。要不,小花,你去念个NGO的专业如何?”
“你还想要我管?不怕我把钱全给花了?”
“左右是花光,被亲女儿乱花,比被别人乱花,心里要舒服点。”
到了医院,还是那间办公室。“中华xxxx慈善救助基金会”的牌子还在,“曼达慈善”已撤下。推门进去,里面有三位中年女性。两位在对账目,一位靠窗敲键盘。地上横七竖八堆摆满袋子和纸张。与和她妈在时的整洁干净,宛若两个世界。
她们都转了脑袋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司芃。
司芃问:“曼达和你们合作的那个儿童大病救治基金,……”
话还没说完,就被靠窗那位大婶抢答:“早就没了。”
“为什么没了?”司芃不解。
二零零六年秋曼达上市,她父母高调捐出一个亿。来年出于避税的需求和社会责任感的建立,从税前收入里再拨出五千万给这个专项基金,后来形成惯例,每年都有钱进来。她妈病后,无力主持这个项目的运营,只能把权力交回给挂牌基金会。
“你来申请救助的?填资料吧。不过告诉你,现在是年底,没什么希望。”靠窗大婶指使一位同事给司芃拿表格。
“你告诉我,为什么曼达的基金没了?”
“花完了呀。二零一二年曼达就没再跟我们合作,只能吃之前存下来的老本,这么多申请的,你看看,”大婶指了指围着她的资料,“你说能用多久?”口气很不耐烦。
“那你们现在没有资金,怎么还接这么多申请?”
穷苦人家四处奔波,到处打听有谁能帮帮他们。拿到这张单填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不愿放弃的希望所在。当年她妈是这么和她说的。
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全都沦为废纸。
大婶和同事相互一望,觉得这个人的问题真逗,来要钱的人还担心他们没钱:“申请是要审核的,总不能他们提交上来,我们就给发钱。满足救助条件,我们才能往上级部门报。”
“那这些,”司芃指着地上,“他们都不够你们的条件?”
“还没来得及看。”大婶含糊其辞:“你谁呀,不是来拿单的就走。”
司芃从门后拎过一个袋子,翻出里面的资料看。大婶想过来阻止她,她把卢思薇给的现金支票气势汹汹地往柜台上一摆。
人反应过来,一张笑脸相迎:“你是来捐赠的,早说嘛,都误会了。小王,快去泡茶。”
“不用了。”
司芃翻得很快,她也没法像她妈一样细细看,凭直觉就做了判断:“这个白血病的,这个地中海贫血的,还有这个,这个,……”她连续挑出四份资料,“我是定向捐赠,懂吧,这四个孩子。拿捐赠协议出来给我填。”
大婶看她一眼,还挺懂的嘛,知道定向捐赠要签协议。协议还没递到手里,大婶已经说了:“既然是定向捐赠,自然要有人工成本支出,我们要收管理费的。”
“比例多少?”
“5%。”
“哼。”司芃填完后,把支票往她眼前一放:“看到了吧,卢思薇女士,不至于没听说过吧。这笔资金的支出明细和救助对象的情况,必须发给卢思薇的秘书做对接,明白不?”
5%?司芃冷笑,不给你们找点事做,当得起她五万块的管理费么?
离儿童医院两条街,有一栋深蓝色玻璃幕墙的二十层大厦,便是曼达的总部办公楼。
司芃站在街角仰望。这两天她在网上翻过新闻,知道曼达现在在金莲的主持下,业绩连续下滑。有行业专家分析,如果情势不能得到控制,不出两年,曼达就得让出二十多年奋斗得来的行业第一宝座。
她已渐渐想明白,彭光辉的最爱,既不是她和妈妈,也不是陈洁和金莲,而是曼达。他有了她妈,他不感到满足,因为无数的人在背后哂笑——那个想吃天鹅肉的小子。
有了曼达,他才在这个社会上真正立足。他变成一个极度渴望成功的男人。他在办公室里和人谈论市场部署,他去参加财经节目接受人的采访,眼神都是熠熠生辉的。
如果他还没死,他看不到今天的情形吗?董事局那么多人反对金莲,说她任人唯亲、独揽大权,他都视若罔闻吗?
这一天早上,金莲正在D市城区一家老牌酒楼喝茶,和太太们聊到董事和股东对她的发难。
“说我独揽大权?我要独揽大权,哪还有他们到处瞎嚷嚷的份?你们看,天海的卢思薇,那才是独揽大权,她底下哪个高管总裁,敢开口说个不同意见?我啊,就是以前脾气太好,让他们在公司横行惯了。”
嫁给彭光辉后,她也混进D市上层社会的交际圈。太太们并没有因为她是外室转正而有奚落,相反她们觉得这位比以前的郭太太好相处。那位仗着自己家世好、名牌大学毕业、华裔身份,骄傲得不像话,连凑个牌搭子,打会麻将都不乐意。
你说人要是没那么傲气,也不至于被气死啊。
“也亏了是你,才这么好说话。要是我啊,撂挑子不干了。公司里麻烦成这样,还有老彭那个女儿,那脾气哟,以前可是出了名的。”一个太太说。
“现在好多啦。没了妈妈,爸爸身体又这样,懂事很多,不然也不会这么年轻就回去结婚。曼达现在缺资金嘛。我又只有这么大能耐。”
“回新加坡是去结婚?我们这些阿姨也就算了,怎么没邀请你去,郭家了不起啊,狗眼看人低。”
金莲摆手:“算了,算了。”
她前两天已收到嘉卉发的婚礼视频,来来回回地看好几遍。这么浪漫的海岛,这么奢华的婚礼,且是亲生女儿的婚礼,她却不能去参加。一想还是有怨气的,但人前一点表示也没有。“不要我去就不去了,反正我还要在家照顾老彭。”
和太太们喝完早茶,金莲才去上班。办公室里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吵闹,很快就歇了。她打内线给秘书:“外面怎么回事?”
秘书说:“有一位女士没有预约,非要求见您,前台没有答应,她就闯进来了。保安已经把她赶走了。”
“前台离我办公间起码三百米远,人怎么走到这里才发现?交代下去,加强大楼的物业管理。什么人都能闯进来,过不过分?”
在这栋楼里,金莲没必要接着保持和颜悦色。秘书也不想担这个责任,直接打电话让行政部的相关负责人,去和金莲解释刚刚的纷乱。
曼达这几年的风气就是如此。业绩和利润连年下降,管理层想的不是如何拓展渠道,做强销售,而是一个劲地降低成本。
在金莲眼里,没有什么比裁员更好使。基层岗位上工作十年以上的老员工,几乎全被裁了。然后是八年员工,五年员工。遇到工会的阻力,派代表来和公司谈判。金莲直接说这些人都是郭兰因的余党,拿高薪不干活,还不如人才市场上四五千块的应届生。
一个代董事长兼总经理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公司里人心惶惶。
只要工作不是管辖范围内的,传个话都嫌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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