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的他,是多么意气风发中气十足,沈慕青心想,就算今晚真被胖揍一顿那也是万分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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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家平和沈放两兄弟的游说之下,沈国瑞最终没能拧过女儿。
翌日凌晨四点,沈慕青半睁着眼被大哥叫起来,说是爸爸同意她跟着去食品厂观摩了。
原本正睡得迷糊的她,登时精神抖擞,掀开花被子就下了床。
沈家平见妹妹这般兴奋,不禁失笑。
其实,他也不赞同妹妹辍学工作,倒不是望妹成凤,他只是认为小妹应该和同龄人一样在学校享受无忧无虑的日子。至于赚钱养家这种事,由他这个大哥做就好。
他之所以说服父亲让沈慕青跟着,也只是为了让她看见上班有多辛苦,然后知难而退。
食品厂在县城,沈家父子每天都披星戴月去上班,所以也并非故意这样早叫醒小丫头。
抵达县城后,沈慕青才恍然发现,在八十年代中期,已经有人开始摆摊做生意了。
安县虽然地处偏远,但改革开放的风潮刮起后,很多胆儿大的,已经在开始实践。譬如现在县里的早市,有卖瓜子的、有卖油条碗儿茶的、还有卖竹编篓子的……
而其中,最为吸引沈慕青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编着麻花辫的小姑娘。
这姑娘看着和她同龄,守着框野蕨菜,目光斜垂着却不叫卖,看起来像只惶恐不安的小白兔。
沈慕青越看越熟悉,最后和记忆中的一张脸对上号,她立刻便跑到了小姑娘面前。
“杨晓晓!”她克制着自己百感交集的心情说,“你现在就开始摆摊了啊!”
杨晓晓是沈慕青的邻居,上一世也算是和沈家缘分不浅,沈慕青重生后再见到她,内心满是雀跃。
而且,她觉得杨晓晓现在就开始摆摊,很有远见很令人佩服和赞叹。
但小姑娘显然不这么想,见沈慕青跑过来,还直接说摆摊的事,她的整张脸瞬间黑里透红的,看起来更惶恐不安了。
“沈慕青,我、我……”她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正是此时,沈家平拿着油条茶水过来了。
“慕慕,你怎么说话呢!”他扯过小妹的手,严肃的道,“杨晓晓自食其力比多少人都强,你不该嘲笑她,快和人家道歉。”
闻言,杨晓晓赶紧摆手:“不、不用了!慕慕她肯定不是故意的,我、我不在意的。”
她哪儿敢让沈慕青这个小霸王道歉啊,要知道,全村就她一个姑娘不怕自家老子呢!而且,她还有四个哥哥和一个混子男朋友,万一得罪了她,以后被找麻烦,自己会被爸爸打死的吧……
杨晓晓本想揭过此事,不料沈慕青居然真的向她道歉了!
“对不起晓晓,”沈慕青满是抱歉的说,“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摆摊没什么不好,积极响应国家政策多酷啊!其实我今天到县城也不是来上学的,因为羡慕你们可以提前上班,所以央求我大哥带我去食品厂观摩学习呢。”
重生后的她深知国情,却因尚未接触外界太多,从而忽略了县里和村里的现实状况。
在他们这一方天地,像沈家这样的富裕人家是少数,更多的是杨晓晓这样的人家。通常,他们一家五六口,甚至七八口人,大的进厂里打工或者种田,小的如果是儿子就去上学,女儿就像杨晓晓这样早早地就出来摆摊补贴家用。
没有几个姑娘像沈慕青,从小都泡在蜜罐中长大,所以,也难怪杨晓晓误会她。
结果,听到她道歉后,杨晓晓反而更慌了。
“没关系没关系!”小姑娘满脸着急解释,“慕慕你别误会,我真的没有怪你的意思,都是我害你被你大哥骂,该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
沈慕青:……
她怎么觉得杨晓晓这么怕自己呢?
算了,这样道歉来道歉去的真麻烦,沉吟片刻,沈慕青一把搂住了杨晓晓。
她说:“晓晓加油,咱们这时代,摆摊指不定就像领导说的那样,成为先富起来那拨人呢!”
“你这丫头!”一旁,沈家平抬手敲在妹妹脑袋上说,“有学不好好上还有理了。”
沈慕青哼一声,直朝大哥吐舌头。
杨晓晓忽然觉得,沈慕青好像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没有从前那样高傲,看起来也真不像生气。
顿了顿,她便也大着胆子说:“慕慕,你大哥说得对,现在是新时代了,知识分子以后肯定吃香!”
“怎么,”沈慕青笑着问,“晓晓你很想去上学吗?”
杨晓晓满是憧憬地答:“当然了,坐在教室听老师讲那些天南地北的事,还不用干农活赶早市,谁不想啊?”
沈慕青:“是吗,我有一个办法!”
杨晓晓一愣:“什么?”
沈慕青:“反正我不想上学,不如晓晓你顶替我去吧,学费都交了,不去也是浪费。”
杨晓晓难以置信地反问:“那怎么可以!”
“当然不行!”沈家平又听不下去了,拉着妹妹赶紧离开,“学籍档案都是你的,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了,赶紧和我上班去。”
边走他还边和杨晓晓道歉:“抱歉啊,我妹妹太任性了,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杨晓晓目送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眼里全是羡慕,她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沈慕青那样幸福啊。
如果,她的哥哥也像沈家平一样好,如果她也能去上学,那该多好。
杨晓晓不知道,被她所羡慕的沈慕青,此刻正在帮她想办法。
“大哥,”沈慕青认真的询问沈家平,“你真的没有办法让杨晓晓去上学吗?”
沈家平叹气:“慕慕,这样的话以后别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过好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容易了,如果你的话让杨晓晓生出不该有的希冀,她以后会过得更辛苦。”
闻言,沈慕青垂头,眼中忽然浮现出一丝伤感。
她当然知道杨晓晓过得很苦,不仅仅是家中穷苦,身为小女儿却要从小讨生活,更因为杨晓晓暗恋沈家平。可最后,她连告白都没来得及,大哥就意外身亡。还因为上一世傻姑娘终身未嫁,还曾在沈慕青难捱的时候,拉过她一把。
*
许是杨晓晓更坚定了沈慕青的心,说着要观摩学习的她,当真寸步不离的跟着大哥。
无论是沈家平到血腥味浓重的屠宰场,还是满地鸡毛的家禽圈,她都不曾落下一步。
而且沈慕青脸上全程都挂着好奇的笑意,仿佛真对上班充满无限憧憬,这令沈家平感到十分忧心。
起初,沈家平以为这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但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五天都过去了。
沈慕青跟在他身边,置身于恶劣环境中,连眉毛都不带皱一下,还不断向他打听产销渠道等专业问题。
沈家平这才意识到:妹妹可能是真不想上学了!
他慌了。
从第五天开始,沈慕青每天都要接受家人的劝慰。
先是与自己同胞出生的学霸四哥,沈哲拿着高中课本,严肃而认真地和她分析这个时代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个多好的良机。
沈慕青听得津津有味,然而隔日还是逃课,乐呵呵跟在大哥身后去上班。
接着是三哥、二哥和妈妈……
母亲温秀萍大概以为女儿是真无心学习,但又不想见她一个姑娘家每天都往外跑,于是花私房钱给她买了台缝纫机。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如果想工作也行,但别出去做那么辛苦的活,在家学学裁缝也不错。
八十年代的一台缝纫机是什么概念,单价上百元,整个村除了靠手艺吃饭的裁缝,都是在结婚时才会添置这样的大件。
别家姑娘求之不得的缝纫机,出现在沈慕青眼前,却宛如噩梦。
因为上一世,妈妈也给她买了台缝纫机,长城牌,是送她的嫁妆。
同样,也是因沈慕青辍学想上班。
就好像命运在警告沈慕青,对她说既定命运不可逆,她定定立在缝纫机前,一股寒意从脚底窜满全身。
“慕慕?”温秀萍抬手在女儿眼前挥了挥,“你高兴傻了?”
沈慕青仿若未闻,她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突然,她拔腿就往外冲。
“慕慕!”女儿的表情像极了晕死那天,温秀萍心中一跳,跟着追了上去。
“大哥!大哥!”沈慕青直直跑向沈家平的卧室。
木质门轻易地被她推开,如她所料,里面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看见。
刹那,沈慕青觉得自己疯了。
她心脏狂跳,大脑一片空白,满屋子呼喊大哥。
最后是沈国瑞一巴掌拍在了她背上:“沈慕青,你又发什么疯?”
“爸爸!”她满眼泪花,声音都在发颤,“大哥呢?他去哪儿了,我要去找他!”
女儿着急得真情实感,沈国瑞的表情这才稍稍缓和,告诉她说:“你大哥去单位加班了。”
沈慕青的心脏立时揪紧,她转身就要往外跑。
却听父亲接着又道:“你什么时候去学校上学,他就什么时候回来。”
沈慕青脚步一顿,眼泪巴巴地反问:“爸爸,你是不是在骗我?这么晚了,我很担心大哥,我想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