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密不透风,很容易就嗅到浓重血气。
夏云珠把墙壁上的火把取下,站在门口等护卫送来东西。隔着摇曳的光,她轻声问:“身体…可还扛得住?”
压抑地咳了两声,鹰川摇头:“无碍。”
火把凑近铁栏,牢房内的人避了避,但她仍是瞧清了他身上绽开的伤——比方才晃眼所见更为触目惊心。
她倒吸一口凉气,火光随她身体的颤抖摇晃个不停。
见状,反倒是鹰川忍着痛来安慰她:“吓到你了?抱歉。”他说着,又朝后退了退,好将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全部隐没暗处。
夏云珠喉咙梗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咬着嘴唇不住摇头。
鹰川总是这般,温柔得不动神色……
她想起初来乍到时,裹着薄风遥给的外袍,一个人茫然地站在街头,天下之大,她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又饥饿又害怕,蹲在路边偷偷地哭,心里一声声质问老天,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突然遭受这些?
尘埃轻浮,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靴子。
她没心情理会,埋头继续哭。
这时,头顶传来一道清冷声音,紧绷出几分不自然,低问她:“姑娘,你……”
“干什么?别、别烦我!”她狠狠擦了把眼泪,都说江湖险恶,谁知道遇上的会不会是人贩子?
然而她抬头瞧清对方面容后,立刻哑了火气。
这、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可谓相貌堂堂,一袭如墨劲装衬得他气势凛然,腰间佩剑更显威仪。
这么好看的人总不会是什么坏人……
明知道这想法不对,可却不由自主就对他放松了警惕,可怜兮兮地告知,双亲去世后,自己千里迢迢来京州投靠表亲,结果遇到了贼,荷包被偷了不说,好不容易找到远亲的家,却是人去楼空。
“我现在身无分文,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虽说满嘴谎言,但沦落到如此凄惨地步却是不假。她哭花一张脸,狼狈至极。
面前的人抿唇看了她半晌,然后蹲下来,递上一张方巾:“干净的,我没用过。”
他没有笑,但她却分明从那双眼里瞧见了无尽的温柔,春水般缓缓漾开暖意。
鬼使神差地接下,擦脸时他又递来一个荷包,在她诧异的神色中,轻声道:“我身上银两不多,但也足以解燃眉之急。既然姑娘双亲已故,又大老远来了京州,不如找份活计,在此安家。”
和现代一样,这里的人多数冷漠,不是没向旁人求助过,却无人理睬。所以她自暴自弃地蹲在街边,等着自生自灭。却没想,竟然真的遇上了好心人。
虽然现在还不能断言他是不是另有所图,但至少,他是第一个主动伸出援手的人。
唔…差点忘了昨晚借她外袍的人,不过,那个人看着有些傲慢,倒没有面前这人好相处。
她道过谢,撑着膝盖想站起来,然而蹲太久脚早麻了,哎哟一声又跌回去。
尴尬地拍拍手上的灰,脸都羞得红透。然而面前的人却没笑,赧然地道一句“失礼了”便捉着她胳膊,将人扶起来。
他掌心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独在异乡的不安莫名地驱散几分。夏云珠抬起头,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恍惚地开口:“敢问嗯…壮士…哦不对,少、少侠?大人?……呃,怎、怎么称呼啊?”
看上去冷冰冰的面容终于破开一丝笑容,极淡,几乎瞧不清。他低头看她,郑重地介绍:“鹰川,叫我名字便是。”
她终于一展愁颜,也露出笑容,真诚地告诉他:“我叫夏云珠!夏天的夏,云朵的云,珠…不是吃的那个猪!是珠宝的珠。”
他微微颔首,表情认真:“嗯,很好听。”
第62章
“夫人!水来了!”
护卫去而复返, 打断夏云珠飘远的思绪。
她定了定神,命人把门打开。
护卫再次犹豫。
她将火把往对方手里一塞,脸沉下来:“若是不放心,我进去后大可以把门锁起来!我手无寸铁, 总没那个本事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劫狱。”
护卫表情尴尬, 一边开锁, 一边解释:“夫人,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宫主有令……”
“不用多说, 我知道的……”她打断护卫, 声音说不出的疲惫。
过去,当她还只是个柴火丫鬟时,也曾惧怕过薄风遥,所以护卫的顾虑, 她不是不知道。但鹰川现在这副模样,她心里焦急烦乱, 免不了对旁人苛责。
护卫举着火把同夏云珠一道进了牢房。
光将屋内所有的阴暗全部扫尽,潮湿地面、爬满青苔的墙壁、硌人的硬板床、染血的干草堆。
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更不适合养伤。
昨晚在一旁看大夫替薄风遥处理伤口, 她都觉得心惊胆战,眼下亲自来替鹰川处理血淋淋的伤口, 更是紧张得口干舌燥。以前在后厨当柴火丫鬟时,不是没见过受罚挨板子被抬回来的人,个个苍白着脸, 仿佛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
可挨板子哪能跟挨鞭子相提并论?
强行剥开鹰川破烂的外衣,精实胸腹上密密麻麻的鞭伤看得人头皮发麻。
带了钩的鞭子?那得多痛!
鹰川受了伤身体虽虚弱,但理智尚存,见状不自在地捉了她的手,避开她的触碰。
“我没事。”他说着,又咳了两声。
夏云珠恍若未闻,抽回手后兀自沾湿细布忙活起来。基本的伤口处理她略知一二,虽然不娴熟,但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湿润细布擦过腹部横七竖八的血痕,伤口是疼的,心却是痒的。毕竟是心悦的女人,即便是她处于关心的救治,也让人一不小心就晃了神。
怕自己的心猿意马被敲出来,鹰川克制地挡住她的手,哑着声音再次拒绝:“我没事,伤得不重,无需费心。”
这叫伤得不重?
他是不是觉得,被乱刀插成刺猬才叫重?
夏云珠又换了张细布,被热水浸泡过的干净布料,握在手心滚烫,可肩膀却因为身体发寒微微颤抖。
“你知不知道,很多人就是因为伤口处理不及时感染致死?”她死死盯着他眼睛,看似柔弱的人,在此刻展现出惊人的固执,“既然鹰护卫说伤得不重,那……”
她顿了顿,忽然倾身上前,手用力摁住了他的肩膀。
鹰川被推倒得猝不及防,头枕上干草堆,整个人被她牢牢压在身下,女人脸上带了一丝愠怒,发问道:“你试试能不能把我推下去。”
他当然推得下去,抓上她手腕的那一刻,却感觉到她在倔强地暗暗发力。他无奈地抬头,和她盈着眼泪的双眸撞个正着。
摁着他的女人吸了吸鼻子,哽声一句:“对不起……”
他愣怔,手也跟着松开。
其实他知道她在愧疚些什么,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又或者,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关。
“夫人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造成他如今惨状的人就是她……
好歹也在夜安宫混迹了几个月,个中情况不说了如指掌,却也大体知晓。
鹰川在夜安宫的地位不言而喻,薄风遥这次罚得这么狠,想也知道是公报私仇。
就因为昨晚偶遇多说了几句话,就遭受如此惨重的待遇,她心里怎么能不愧疚?
和薄风遥当面吵得不可开交,但背地里,却是帮着他道歉:“薄风遥他这次做得过激……我替他向你陪个罪。”
映在眼底的火光暗淡了些,鹰川沉默片刻,把人从身上拉开,然后背靠冰冷墙角而坐。
他语气淡淡,措辞顿时拉开距离:“是属下玩忽职守,辜负宫主信任,这是属下该受的责罚。”
夏云珠不再说话,继续给他擦拭胸腹的血渍,鹰川避了又避,最后没拗过她的执着,脱掉残破的上衣,背过身去方便她擦拭后背。
和薄风遥一样,鹰川的后背也不满深深浅浅的陈旧伤痕,混着血淋淋的伤口,狰狞得可怕。
其实对于从小就游走在刀尖的人而言,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然而身后的女人却把动作放轻到极致。
鹰川盯着面前那堵笼在阴影中的墙,强压在心底的渴望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但时过境迁,他知道哪些话该问,哪些话不该问。
只是,他不打算破坏夏姑娘和宫主的感情,但别人可不这么想。
夏云珠刚替他擦掉身上血渍,正小心翼翼上药时,门外走廊传来护卫们整齐的低喊:“参见宫主!”
她手一抖,药洒了大片。
不是说随她去哪儿,绝不拦着吗?这么快就跟来地牢,想反悔不成!
她如临大敌,把药瓶往鹰川手里一塞,迅速站起来将人护在身后。
惊慌神色被走至门口的人瞧得一清二楚,薄风遥心口刺痛,他本想追来道歉,瞧见这一幕,又是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
他身上也有伤,她为什么不给他上药?把鹰川护那么紧,把他当成什么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不成?
平息的怒意再次席卷而来,理智烧个精光,满心想的都是把夏云珠从鹰川身边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