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很累,全程补眠。
他指节明晰的手指垂在座位扶手边沿,饶束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臂挪到他身前,放在他自己的卫衣上,正好压住卫衣口袋。
饶束不知道张修有没有给吴文发过信息,为保万一,她自己也给吴文发了条信息,告诉吴文:他们回去了。
但是显然,吴文这会儿还在睡觉呢,发出去的信息半天都没回音。
玩计算机的人都这样日夜颠倒的吗?饶束感到不可思议。
4
落地开机。
饶束一手拉着两人的简易型行李,一手拿着手机,低头看。
张修向来不拿任何行李,对于这一点,她已经习惯了,并在潜意识里娇惯着他,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劲。
他塞着黑色耳机,九分裤搭黑色衬衫,反戴着遮阳帽,还戴着一款宽大的黑色口罩,走在前面,乍一看特别像当前国内的年轻明星。
而且,他身上与生俱来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
或许是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或许是眉目间的气势凛然别致,导致他硬生生把普普通通的机场大厅走成了时装大秀的T台。
饶束跟在他身后,默默叹气,心想:能不能别走得这么拽啊?咱广大机场乘客真的不欠你大爷的钱啊……
与此同时,她的手机铃声响起。
饶束的视线还停留在少年的背影上,满眼温柔,来不及收回。
她几乎没看手机屏幕就接通了来电。
“喂?”
没有回应。
“喂?”
一阵电流声。
饶束第三次:“喂?”
“还以为你死掉了哩。”信号那端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半带戏谑,半带和蔼,还掺杂了一些市侩民俗中的精明气息。
饶束忽觉双眼酸涩。
拉着行李箱的五指握得死紧。
半秒的愣怔过后,她抬高下巴,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连眼神都刻画出倔强。
脸颊贴着手机屏幕,她冷静开口:“有话说话。没话,麻烦挂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边的人这样问道。
饶束不屑地笑了一声,反问:“我有回去的必要吗?”
“你弟弟的耳朵检查出了问题,要去广州做进一步的治疗。”
饶束狠狠地皱了皱眉,心脏骤痛,语气仍倔强:“然后呢?”
“你要是还在广州,就先等着吧,到时候我们去到了医院,再通知你。”
“……什么病?”饶束吞了吞口水,咽下某种哽咽的声调,停在原地讲电话。
“中耳炎。”与她讲电话的人说完这句,笑着询问:“听说你很能赚钱了啊,到时候帮你弟弟付一部分医药费应该没问题吧?”
两行清澈的泪水从饶束的大眼睛里流出来。
无声,无息。
盛大的凋零,盛大的枯萎。
重复第一千零一次。
“好。”饶束压抑住所有的哽咽,从喉咙中挤出这一个尚算清晰的字眼。
随后,她又补充道:“但是以后,请让饶唯跟我讲电话。我们约定好了的,不是吗?”
约定好了,饶束只跟弟弟饶唯讲电话,不跟母亲讲电话,尽管这个号码是母亲的号码。
电话那端回应道:“你弟弟耳朵现在听不见,他怎么跟你讲电话?”
“那你干什么打我电话?我不想跟你讲话。”饶束一字一句,念得清晰:“永远,不想。”
“好吧。那我挂了。”
……
瓢泼的大雨,苍白的闪电。
班主任的傲慢,办公室的沉闷。
电话里的女人事不关己的敷衍,最终决定了谁谁不得不妥协的命运。
所有人都转身离去,剩下漫无边际的黑夜。
我站在宿舍楼下打电话,沿着唯一的一间便利店往暗处走。
我听见电话里传来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直到,那一刻之前,我仍旧称呼她为“妈妈”。
我问:“妈妈,么么在做什么呀?”
我说:“妈妈,么么有没有认真复习功课啊?要督促他,不然期末测试就考不了第一名了。”
我说:“妈妈,这里的环境好差,没有独立的浴室,我连澡堂的位置都找不到……太搞笑了啊。”
妈妈没有回答我。
一直,没有。
永远,不会有。
我就这样,再也没有,等到那个,传说中的,妈妈的回答。
出现在我身后的,是另一个人啊。
另一个,不太陌生的,却也完全不算熟悉的,中年男人的面孔和身影。
“教官好。”我说,我收起手机。
他靠近我,近得不合常理。
他带着满身的侵略的气息,我怎么会不懂?
我跑向深山,那无边无际的、漆黑一片的郊外荒山。
“《世上只有妈妈好》,就是,骗人的……”我抱着膝盖坐在树林里想。
但,我还是想唱一次《世上只有妈妈好》。
在这个无人所知的角落,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
我开口,声声哽咽: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
这首歌,有多长?
母爱,有多深?
真难过,我都不拥有。歌曲与母爱,俱不拥有。
那么,我们活在人世,到底拥有些什么?
第51章 张
1
最后一点微光坠落之前, 山林深处传来猫头鹰的怪叫。
雾气飘来, 白茫茫的色彩笼罩了天地。
饶束侧身、转身、翻身、仰面、卧趴,始终感到不舒服。
她干脆埋头, 把脸蹭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上面。
有人说:“第三次强吻了, 你知道吗?”
“嗯?”她迷糊, 动了动眼皮,“嗯??”
冰凉的手背贴在她额头,张修顺势把她推开了一点, “看起来不像是发烧,倒像是纯属犯傻。”
饶束艰难地睁开眼睛,由眯缝的一条线, 恢复为平时水灵灵的大眼睛。
然后她才发现两人是面对面侧躺在床上的。
她约莫愣了一两秒, 尔后立刻伸手,迅速扒开他身上的被子,见他穿着一整套的休闲睡衣。
“呼——”饶束松了口气,重新帮他盖好被子。
张修:“……”
他以一种相当不可思议的眼神瞧着她, “于是你以为发生了什么?”
“没有,”饶束把双手放在脸上,手指遮住眼睛, 笑着说,“我只是那个, 条件反射。”
“即便如此, ”张修慢悠悠地反问, “你的条件反射对象不应该是你自己吗?”
“哈?”她分开手指, 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眨巴眨巴,“不是吧?!”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自己身前的被子,低头瞅了一眼。
看完,转头瞪他,“你又唬我!”
张修浅笑,“你又没失忆,这样都能被我唬住,侧面证明我的唬人功力非常出色。”
饶束嘴硬,“我刚醒,脑子迷迷糊糊的,当然好骗啦。”
“无论是不是刚醒,你都很好骗。”
“哪有!”她合拢手指,遮住双眼,说,“也许只是在你面前才显得好骗,平时我可是很聪明的。”
旁边的人轻笑出声,“那么,聪明的你,知道我昨天是怎样把你搬回来的吗?”
“……反正,反正不是抱回来的,我没感觉到有人抱我。”
“当然不是。”张修轻哼,“就算你想要我抱,我也抱不起你。”
“叫你平时不吃饭吧!这就是不吃饭的后果,没力气。”饶束藏着眼睛,一本正经地教育他。
“不过……”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只记得上车之后,他抿着唇帮她擦眼泪的场景。
在那之前的事情,挂掉电话后发生了什么,她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
张修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指,拔下她的一根头发。
“嘶——”饶束把双手从眼睛处拿开,转头看他,“你拔我头发干什么?”
“白发。”他说着,半坐起身,抽了张纸巾,把她那根白发放在纸巾上面。
饶束扯了扯他的衣角,开口之际,有点犹豫,“我……”
“聪明的你,想不起来了是吗?”张修背对着她,折叠纸巾,拿过闹钟,压在上面。
他的口吻就只是寻常的闲聊口吻,没有夹带其他意味。饶束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
“嗯。”她小声,放开他的衣角,“我忘了。”
在那可怕的几分钟……抑或十几分钟……甚至更长时间里,我把自己弄丢了。
不是意识稀薄的状态,而是毫无意识的状态。
这样一个我……
“很乖。”他顺口说,“在你忘掉的那部分里,你很乖。”
饶束抬头,又伸手去扯他衣角,“你说什么?”
张修仍背对着她,抽了另一张纸巾在擦手。
她固执追问:“你说那时我是怎样的?是怎样的呀?三岁你能不能再说一次,再说……”
“这样。”张修转过身来,一手圈住她的手腕,抬眸看她,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