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盖好收纳箱的盖子, 桌上的手机就开始震动。
他走去办公桌时, 书房门又在这时被推开。
“我就知道你又在这里!”饶束从门外探进脑袋来。
张修看她一眼,“然后?有事?”
他说着,伸手捞起桌面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叔父霍罗德。
他没立刻接,而是拿着手机转身,干净利落地关上门,反锁,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有不妥。
饶束:“……”
怎么就给关上了呢?
她摸了摸鼻子,幸好没有被他的书房门夹到鼻子。
回了自己的卧室,洗漱,换衣服,掀被子,躺上床,饶束全程没敢用自己的左手。
枕边放着手机,她翻了个身,点开微信。
微信还登着她的另一个账号,塞满了消息,私聊和群聊都有一大堆,一眼看上去,一片红色,热闹非凡。
饶束用右手撑着脑袋,心想:之前在车上那会儿,张修有没有点开她的微信呢?
应该是有的吧。
所以他后来说出了“双相”这个词,那么笃定却又那么轻淡。
她低下头,慢悠悠地查看着微信聊天列表里的消息。
这上面,置顶的那个聊天群名,叫【双相天使】。
2
凌晨三点,独立宅院。
两间卧室都亮着灯,两扇门都关着。
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开灯,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入睡。
张修抱着电脑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面向落地窗——这是他最习惯也最喜欢的姿势与方位。
电脑屏幕上在开着视频会议,叔父霍罗德看起来有点疲惫。
事关内部组织的解构与重组,张修全程都没怎么发言,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听着,观察着每个人的神色反应,到了需要表决意见的时候再懒懒地发表一下意见。
他切切实实地表现出了丁恪希望他表现出来的样子。
年少,单薄,无知,事不关己。像一个傀儡。
但无人知道他是个蓄势待发的傀儡。
坐着的时间久了,他感到脖子有点酸。
本来应该在书房开这个视频会议的,但张修不想被那棵竹笋知道他没睡觉,所以把笔记本电脑抱到卧室来了。
而对面的卧室里,明亮的灯光洒满整个封闭的空间。
窗帘被拉上了,没开空调,室温很高,气流闷热。
饶束蜷缩在床上,脑袋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但是没睡。
睁着眼睛,塞着耳机,单曲循环着 Loreen 的 My Heart Is Refusing Me,毫无睡意。
她感到自己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根本刹不住车。
想爬起来跑出去,想去洗一个冷水澡,想跳舞,想与别人高谈阔论……
想做很多很多事情。
那么多的新想法在她脑中快速滋生,她被持续的自我兴奋捧到某个高涨的情绪点,甚至想闯进张修的房间里跟他做点什么。
但是她不能,仅存的理智让她抓紧了被子,僵硬着身体,不能动。
随性的后果是失去,每一次都是。所以她万不能任由自己被躁郁支配。
手指摸到手机侧边的音量调节键,饶束把耳机音量再调高了一个度。
她的世界里只有闷热,只有窒息,只有音乐。
只有自己的呼吸。
她的内心只有天花乱坠一般的希望,只有强压着膨胀希望的薄弱理智。
只有那个缓缓弓起身子朝她扑来的老魔鬼。
饶束闭上眼睛,用力蹬了一下床。
她切了一首歌,Sopor Aeternus 的纯音乐Harvest Moon (Cornflowers II).
【永恒死亡】,德国的一支乐队。这不是饶束最喜欢的一个乐队,但主唱Anna-Varney却是饶束最偏爱的歌者。
安娜·瓦尼,被天堂抛却的怪物,徘徊在地狱门前的小孩,哥特式的绝望和空洞充斥在他身上每一处,他甚至不愿活在光亮的尘世面前。
安娜总是在面具背后与自己对话,他还创造出一个虚幻的影子乐团,专门用来与他自己对话。那是他的灵感来源。
乐风阴暗,歌词异端,旋律压抑,主题隐秘,行为邪气,【永恒死亡】或者说安娜·瓦尼的表演风格,一度颠覆了全欧洲甚至全世界对音乐的观念。
饶束深深迷恋安娜身上的一切气质,有时候意识不清醒时,还会去模仿安娜的演唱和某些行为。
但她从未对身边人表露过这份迷恋,安娜·瓦尼是她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存在之一。
饶束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走,穿着睡衣,手里握着手机。
耳机音量又被她调高了一个度,她什么都听不到,坠入那诱人死亡的音乐里,以此对抗自己过分狂躁的情绪。
走一圈,走两圈。
伤害我,撕裂我。
剥光我,射杀我。
你来啊,你再来。
推我入泥泞,让我变更脏。
我立于深渊,与恶魔同在。
我还怕什么?我就这么脏。
第41章 张
1
月晓星华, 满天流萤。
踮起脚尖在云端翩翩起舞,风情拉丁, 妖冶探戈。
向前,滑步, 把手放在另一个人的手上, 那是她的影子舞伴。
要一起来跳舞吗?
一起滑向极致的黑暗与凌乱。
但,下一个动作什么?
突然停下, 站在原地。
她又急又累的喘气声充斥在卧室里,她想不起来下一步应该怎么跳了。
下一步到底是什么?
该如何继续下去?
就像踏步失据的生命,断在某个热烈的节点,她无以为继。
到底该如何继续?这舞步,这黑夜, 这生命。
光着脚丫, 踩在冰凉地板上, 天蓝色的长款连套睡衣裹住了她。
就这样定定地瞪着对面的落地窗帘,好像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
饶束也不知道自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了多久,等她再度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时, 她正在用脑袋撞墙。
疼痛召唤了意识,意识恢复了听力。
除了她自己的撞墙声音之外,好似还有另一种声音在砰砰作响。
饶束停下动作,背靠墙壁, 喘息, 倾听。
“砰砰砰……”还真有声音。
她用力摇头, 企图以此来使自己清醒一点, 但是越摇越晕。
于是她就晕着脑袋挪到门边,侧着脸,贴在门上。
刚贴上去,又立刻被震了回来。
是有人在拍门。
饶束顿时不敢动了,完全下意识的反应。
尔后她继续摇头,把自己弄得眩晕至极。
拍门声也在这时停了下来,整栋宅院陷入黎明前的宁静当中。
饶束单手扶着门,撑在那里,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没有声音了。
拍门的人离开了。
他听见了她卧室里的撞墙声。
他过来敲门。
然后他离开了。
张修回去睡觉了。她想。
巨大又空洞的悲伤攫住了她。
好像,又做错事情了。
她往后挪,退到门后的墙角,蹲下去,缩成一团。
心脏依然在狂跳,躁动的情绪却仿若瞬间跌落,她轻吞口水,把自己抱紧再抱紧。
一闭上眼,泪就滑落。
为什么人们总是在门外停留?又总是在停留之后轻易离开?
所有人都这样,所有人。
他们都不知道,悲剧总是发生在人们离开之后。
悲剧时时刻刻与人类比较着耐心,谁耐心多一点,谁就取得胜利。
而那个被悲剧缠上的人,只能无数次眼睁睁看着希望降临,再眼睁睁看着希望转瞬破灭。
如同记忆中,她一次次注视,注视着门外的人转身离开。
从最初的痛苦心碎,经历过歇斯底里,后来学着压抑吞咽,到现在渐趋于麻木平静。
如果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她最痛苦的时候离开了她,她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本来就不属于我。
只是这一次,转身离开的人是张修。
于是,这一切好像又重新变得无法忍受了。
2
已经快凌晨五点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尽管时间与场合都不合适,但张修没有一丝犹豫,他推开门直接走了进去,钥匙还留在门上。
一进到她的卧室,他就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封闭气息。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呼吸,死气沉沉,毫无生机。这样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人房间的封闭感。
眉头蹙起,张修对这种自我封闭的感觉太熟悉了。
没有谁愿意被留在这种死气沉沉的空间内,独自一人。他懂。
可床上并没有人,被子凌乱且单薄。
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窗帘和立式衣柜,脚跟后转,往门后的角落走去。
灯光明亮,少女却蜷缩成团,环抱自身的姿势让旁观者都喘不过气,放佛要把她自己死死环成一个蛹一样。
桃花眼轻眨,张修没说话,只是再走近一点,在她面前蹲下。
静静听了一会儿,纵使他听力再好,也听不见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任何声响,包括呼吸声。
她把脑袋深深埋在臂弯,赤着双脚,天蓝色的睡衣后背,渗出点点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