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自己的睫毛,他看见瓷质台面上的药瓶盖,盖子里放着六颗白色的药粒,散乱无序。
“哎,那所以你到底有没有让人去解救那个男人啊?”
饶束没发现他的异常,她想着那被锁死的车门,人命关天的事情,不是真能开玩笑的。
“我有猜测过,你跟他莫非是有……嗯……类似于那种,不共戴天之仇?”
“又是打晕,又是锁在车里什么的……”
“第一次的时候我还以为那个男人是你司机来着……”
“喂,张……你是不是笑得缓不过来啦?”
不管她说什么,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连额前垂下的黑色碎发都像凝固在了空气中一般。
“有这么好笑啊?”饶束嘀咕着走回去,“能让你笑这么久?”
她趴在吧台上,从下往上,去看他的眼睛。
还没看到他眼睛,却被他苍白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
“我的妈,这是、怎么了?”
张修轻声:“我相信你母亲没怎么。”
“……”
“别开玩笑啦,”饶束站直身,有点无措,“你这个脸色怎么回事?是不是什么急病啊?我、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缓缓直起身,端着白色小瓶盖,仰头把那六粒药吞了下去。
饶束不自觉皱眉,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吃药。
干吞,旁人看着都苦。
她赶紧把旁边那杯他之前喝过的水推到他面前,“你这是什么药呀?治啥的?”
撑着吧台眯了会眼,张修没回答她,也没喝那剩下的半杯水。
饶束还想继续问,门铃声又在这时响起来了。
3
她跑去开门,但跑了一半又及时刹住,回头望他。
“张……三岁哎,这门,能开吗?”
“我来。”
他收好药瓶,绕出吧台,走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异常了,只是脸色依然惨白。
饶束从来没见过谁的脸可以白成这个样子,像活死人一样。
张修被她这种诚惶诚恐杞人忧天的眼神看得不自在,经过她身边时,不知怎么地就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拍完下一秒,他自己都没回味过来。
他本来是很不喜欢与人产生亲密肢体接触的人,除非迫不得已或者别有目的。
“你头发好乱。”张修在最短的时间内找了个说辞,无缝对接自己的那个暧昧动作,又补了一句:“记得洗发。”
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客厅。
饶束站在原地使劲眨眼,眨了几下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传说中的摸头杀?还是别的什么绝招?
他这一下拍得倒是轻松,却害她在原地阵亡了几百回。
直到门口传来之前那两个保安其中之一的声音。
“先生。”
“又怎么了?”他略微烦躁地反问。
饶束小跑过去,刚好听到另一个保安说:
“……丁先生被拘留在警局了。”
“怎么回事?”张修问话的语气像是毫不知情。
饶束抬头看少年的时候,甚至还看见了他微蹙的长眉。
是担心的神情,外加一点着急。看得她也有点紧张了。
保安谨慎措辞:“丁先生他,被查出,携带大量海·洛·因。在家乐福员村店的停车场被拘捕的。”
饶束又一次彻底震惊了。
第14章
1
宅院正门再一次落锁,照样是“吧嗒”一声。
好单调的声响,分隔两个世界。
转身,往后,张修靠着门垂下眼睑,手指敲啊敲,从尾指,到食指,轮回反复,节奏自控。
谁坠,谁疼,谁拉谁垫背;
谁的钟表停在零点,谁永远都等不到天亮。
“他们说的那个丁先生……”有人在他耳边小声确认,“是不是就是,被我们锁在家乐福停车场里面的那个男人呀?”
“嗯。我锁的,不是‘我们’。”
“唉,算起来我也有份……”她的声音很清脆,就像,树枝猛然折断的那种声响。
好听,背后却悲哀。
她又在问:“他是你的助理吗?我听到你之前称呼他‘丁助理’。”
他没说话,脑袋抵着门侧了个角度,看地板。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那个,我记得……”她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题层出不穷,“就那,海·洛因,是被监管得最严的毒·品之一,他怎么会,你……”
话断在这里,沉默占领了空间,反而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氛围。
好似心照不宣,更似昭然若揭。
张修将她的一切心理活动听在耳里,但却懒得费力气说话。
饶束皱了眉,用拇指指甲掐自己的食指指腹,动动唇,小声问:“是你把那个毒……藏在他身上的?”
“不,”他用一种逗小孩的语气说,“是警察叔叔藏的。”
“……”
饶束也用一种小孩子看陌生人的目光,站在玄关处重新打量他。
少年长身玉立,靠着门的姿态却偏偏透出某种颓废的气质。
仿佛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自己。
这种姿态,饶束再熟悉不过了。可有朝一日恍然在旁人身上看见,却又多了几分心惊肉跳的滋味。
三岁张修的世界她不太懂。复杂,黑暗,危险,伪装,变幻莫测,这样的世界,此前她从未接触过。
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不是总在某些瞬间产生苗头的?比如这个瞬间。
曾有人说过,饶束特别懂得如何侵占人心。虽然,被她侵占过的那些心脏,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重则碎,轻则伤。
可是竟然也有这么一次,她想要小心翼翼地……开始一段开始。
一段,不那么轻易破碎的开始。
“你,”饶束往他那边走了两步,低下头清了清嗓子,“我在想啊……”
“在想我是个坏人?”张修打断她的话,唇角弧度凉薄。
“没有啊。”大概是被他的反问句给问懵了,她睁着单眼皮的大眼睛眨了眨,看着有点呆,有点可爱。
歪了歪脑袋,换成左边的额角抵在门上,这个角度就能看到她。但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仍旧懒懒地靠着门。
“为什么会那样猜?难道我看起来就是那种专门做坏事的人?”他问。
这是默认了?饶束仰着头看他,内心在短时间内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山崩。
但最终也只是往前再走了一小步,笑着说:“其实我倒觉得,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病人。”
“哦。这样吗?”他轻声笑了一下。
“是啊,你的脸色好差,”饶束追问,“你是哪里生病了呀?”
张修依然没回答她这个问题,直起身,离开了玄关,往楼梯口走去。
“一楼有浴室,常用品都在里面,”他边上楼边说,“客卧在浴室对面,没锁,自己找找。”
“好,”饶束边听边点头,“可是那个,衣服有没有?”
“常用品难道不包括衣服?”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入口。
“好吧……”
一直到洗完澡,饶束还是没想明白,衣服真的可以归类到常用品那里去吗?
还有一件令她感到惊悚的事情:为什么,他竟然知道她的衣服尺码,内内外外的都准确无误……
2
提交了一份数模报告,关掉电脑后,屏幕上一片漆黑,倒映出他的脸庞。
那么地不真实,近乎四分五裂。
他实在不喜欢这偌大的空间,到处充斥着无法言说的不安。
但,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言,「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只要他想,就没什么无法忍受的。
受着受着,便是时候学会掌控它们了。
不管是对待偌大的空间这么一件小事,还是对待其他的事。
打开另一台电脑,屈腿坐在地板上,他背靠着床沿,双手握着黑色游戏手柄,面无表情地在电竞游戏里游走。
3
一道不容忽略的响声。
饶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被吵醒了。
原本她就翻来覆去滚了很久才昏昏沉沉地合上眼,没睡多久,硬生生被这声音吓醒。
黑暗中万物沉寂,那个声音在她心中久久回荡。
但是饶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她踩着家居拖鞋走出客房。
4
2016年6月23日,中国夏至刚过。
独栋宅院静若地狱,张修抱着膝盖坐在卧室地板上,抬眼看着远处的广州小蛮腰。
他的下巴藏在臂弯长袖衣服之间,桃花眼不动也不走神,黑夜像凝滞了一样。
悄悄摸上二楼的饶束找了一圈,把耳朵在每道房门上贴几秒,终于贴到他这个卧室门前了。
明明,这个房间与其他房间一样安静且漆黑,她却独独在这里伸手扭转了门把。
卧室门被无声推开,两个人的气息在同一个空间里交融。
她看不见他,但他看见了她。
饶束摸到灯的开关,一片亮堂,她也看见他了。
少年抬手用衣袖遮住双眼,轻声说:“关灯。”
她眨眨眼,第一次没听他的话,没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