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客厅。
饶束站在原地使劲眨眼,眨了几下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传说中的摸头杀?还是别的什么绝招?
他这一下拍得倒是轻松,却害她在原地阵亡了几百回。
第73章 清醒纪
1
刹车声尖锐,从四面八方响起。
车辆高速奔流的一段路, 因为一个人的突然出现而陷入交通瘫痪。
所有驾驶者都踩了急刹车, 车轮戛然而止。宽敞的柏油路面顿时安静下来。
密集排列的车辆前面,年轻女孩穿着长袖白色卫衣和超短牛仔裤, 低着头,横着走, 正在来回踱步。
透过玻璃车窗,众人只见那家伙一边走着,一边用鞋尖蹭着路面。
沉默,诡异,扰乱秩序, 耽误时间,令人愤怒。
没过一会儿, 就有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着女孩大喊。
但她充耳不闻,并没有理会。
交警赶来与她沟通,照样无效。
她还是低着头来回走,横贯了整条公路, 使车辆无法通过。
交警使用强制手段,押着她离开。
可刚走了两步, 她就开始拼命反抗、挣脱。
她的动作毫无章法, 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 同时一句话也不说, 只用愤然而痛苦的表情来表达一切。
其中一个交警耐心跟她说:“你扰乱交通秩序了, 这是违法的。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句话似乎带着什么神效一样,让她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整个人也不挣扎了,乖乖跟着两位交警走。
但刚走出行车范围的路面,她又用力拽住其中一位交警的警服,神情愧疚,唇瓣掀合,呢喃着什么。
交警依然好耐心,对她讲:“不好意思,我们听不清。”
她停下呢喃,望着两位警察,突然哭了。
她的眼泪就像从自来水开关里流出来的一样,汹涌不止,流得自然,把交警们都吓到了。
一系列反应,一看便不是精神正常的人。
她拉着交警,一直哭,唇形变化明显,是在说“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泪如雨下。
两位交警面面相觑,安慰她说不用罚款,只要去警局做个记录就好了。
然而他们的手刚碰到她,就被她猛地拍开。
她往后退,嘴里重复说着“对不起”,短发凌乱,白色卫衣上沾了一些泥巴污垢,两个膝盖也擦破了皮,渗出了血,早已干涸成血迹。
狼狈而癫狂,脆弱而神经。
——连续几个礼拜,饶束都是这种状态。
她已经分辨不清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了,只凭着自己的直觉去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作出反应。
在她所接收到的来自各种人的暗示里,做错了事情就该道歉。
但很可笑的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好像一切标准都是那些人说出来的。
他们说她错了,那就是错了;他们说她做了坏事,那她就是做了坏事;他们说她违法了,那她就是违法了。
世人把判断标准赋予给法律条文和传统道德,蒙蔽着自己的心,对别人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审判。
而她也已经没力气对此进行分辨,她只剩下屈从的力气。
就像,就像眼前这一幕,警察说她错了,那她就是错了,她还能怎么办?她得流着泪道歉才是。
好奇怪的世界,好分明的规则。
井井有序得竟像从无凌驾在规则之上的东西一样。
大家都装出一副遵守规则的良好公民模样,并且看起来没有一丁点不对劲。
于是她还能怎样?
她必定要在这世界面前诚心认错,为自己扰乱了一分钟时长的交通秩序而道歉。
道歉比反抗容易多了。
饶束哭泣着,双手掩面,膝盖莫名发软,直觉要跪下去才行。
跪下去才能让世人消气。她想。
是这样的,跪下去吧。
众人都等着观看一场滑稽而夸张的道歉表演,以此致歉我们那崇高而美好的社会规则。
她连下跪的姿势都想好了,她弯折双腿,身体前倾。
“我不是说过不要轻易道歉吗?”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陌生的,耳熟的,咬字柔软的,语气高傲无敌的。
饶束放下掩面的双手,转头去看,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轮廓分明,碎发遮眉,左耳耳垂上的耳钉折射出日光,刺眼又漂亮,他脸上的污秽痕迹也挡不住他神情里流露出来的嘲弄和蔑视。
但很快地,眼前这个人就如梦魂泡影般消失了。
她望着虚无的空气,神经质地笑了一下,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的姿势就像是丝毫不觉得水泥地面冷硬一样,宛如机器人,只管跪,膝盖不疼,面无表情,对着两位交警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磕头,脑门重重地磕在水泥路面上,重复几次,把两位交警吓得不知所措。
第五次磕头,她再也没能抬起头来。
她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了。
烈日炎炎,饶束感觉自己化成了泡沫。
“可能神智不太正常。”交警说。
“有点像疯子。”另一位交警附和道。
疯子。
谁把谁逼疯?
哪方正在谋杀哪方?
又是什么定义了什么?
谁有答案?
反正她没有。
像她这种人,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价值观和生存理念,匹配了这种让人走投无路的境遇,要么认命,要么疯,要么死。
而这三条路中,认命最不费劲,疯最折磨人,死最需要勇气。
那她是没有勇气去死吗?
不,她只是还抱着那种天真愚蠢的愿景——那种……坚信……她会适应这永无尽头的困境,她能感化人们虚伪冷漠的笑脸,她可以找到一把打开社会丑恶不公之枷锁的钥匙……如此圣洁伟大又正义凛然的理念。
所以才一直拖着、苟延残喘着,不肯彻底消失,直到被她自己所在乎的人事物伤害得体无完肤,渐渐失去自我,渐渐屈从了所谓至高无上的规则。
除此之外,最致命的弱点便是,爱。
她会爱,她在爱,她总是爱着什么。
即使家人和朋友都摧毁了她的爱,但她始终还有一个拼了命也要保护的爱人。
一个如影随形的爱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爱人,一个总在她濒临崩溃时支撑着她的爱人。
但那是谁?有帮到她吗?
爱是否总让我们的生命变得美好?
抑或是,活得更痛苦?
毕竟,有了爱,人们就无法逃脱恐惧。
而恐惧,能促使人们做出一切懦弱或卑劣的行为。
爱让她懦弱。
懦弱到不敢结束自己的痛苦。
懦弱到想死也死不了。
2
“嘿。”
另一个身影从地上那滩泡沫中站起来,他把自己汗湿的刘海撩上去,露出部分额头。
少年眉眼含笑,一种充满唯我独尊的嘲讽的笑,一种不失理智优雅的疯狂的笑。
他伸手一指,斜向下,指向地面的泡沫,笑着问两位交警,“想不想踩碎它?”
“……”
交警再次面面相觑。
“我觉得我想。”他说。然后抬脚,狠狠地踩向地面上那滩泡沫。
他根本没在等任何人的回答,他只是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然后自己作答,避免自己的行为显得毫无依据。
当然,他的行为本身就是毫无依据,他不需要所谓的依据。
他就是一切的依据。
他在本就虚无的泡沫上跳了几下,像在玩一个游戏,趣味横生。
他动作轻松,略低着头,一手搭在头上,修长五指撩开额前碎发。
边跳,边踩,边笑。
两位交警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都还没理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突然被少年分别拍了一下警帽。
“违法的人真该死。”他站在他们面前,弯腰凑近,桃花眼单眼轻眨,笑问:“对吧?”
“……”
交警们确定自己碰上疯子了。
而张修又伸出手,把他们的警帽位置恢复原样,动作温柔,说:“我示范给你们看一下,不守法的人是怎样死的。”
他说完,吹了声口哨,转身往车流密集的公路走去。
在交警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了行车范围内。
刹车声如厉鬼哀嚎,齐声响起,锐利得几欲刺破人们的耳膜。
他双手揣兜,横穿马路,边走边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着的深蓝色超短牛仔裤,不甚满意的表情,脚步悠悠,不疾不徐。
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了处于车流高峰时期的交通路段。
这世界最真实的运行规律本就是混乱不公的。
强者控制弱者;私人情感完胜社会正义;道德本身的衡量标准就具有双面性。
所以,不要再假装正义了。
遵守规则的人们本质上都被小部分人操纵在一个社会体制框架下。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我。
而规则,难道不就是用来打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