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悠着转悠着,被偶然经过的沈翊一下吸引住了。
那是他当导演这么多年的直觉——这个孩子,仿佛跟这个世界脱节了一般,他的身上,有故事可循。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翊回头看了一眼。
云老爷子当即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沈翊是无所谓的,他在诉说自己的事情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
云老爷子却很是意外,这个孩子的经历,和他脑中所初步构思的故事,相差无几。
他觉得,这或许是一种缘分。
他问沈翊:“如果我把你的这个故事拍成电影呢?”
沈翊无波无澜地点头:“您拍就是了。”
云老爷子颇为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他拍了拍沈翊的肩,语气深远:“孩子,不妨对明天多抱一点期待,踏进这个世界,你或许会发现许多宝藏。”
沈翊不需要什么宝藏。
但他听见这句话时,仍是抬眸,望向了云老爷子温柔坚定的眼里。
之后的一段时间,云老爷子时不时就来转转,每次临走前,总要去看看沈翊,找他说两句话。
沈翊态度依旧。
云老爷子这边的剧组完工后,最后一次来福利院,给沈翊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并和他合了一张影。
沈翊只当这不过是一场很普通的和陌生人无意间产生交集的擦肩而过,并未放在心上。
老人说的电影,他也毫无兴趣。
过了不久,福利院的人说有人要来接他回家。
林妗一家的事在当地传开来了,甚至刊登上了当地的小报纸。
这些却给一直在寻找女儿的林老爷子提供了讯息,在知道女儿遭遇的这些时,他受到的刺激太大,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便不顾一切地要过来。
林妗没有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沈翊,沈翊只知道,母亲似乎是离家出走的,对娘家万分思念。
他跟着林老爷子回了林家。
林家比他从小到大居住的那栋房子大上许多,从装潢布置上就可以看出林老爷子的地位与品位。
他这才知道母亲以前的生活有多么优越。
林老爷子对他很好,好到沈翊都能感觉到他将自己对女儿的爱全部转嫁到了他身上。
老爷子给他重新安排了学校,但他在学校也是沉默而安静的。起初倒是因为外貌吸引了不少小女生,然而等她们发现这个新来的男生恐怕是个“有问题”的人之后,逐渐也就远离了他。
不仅是同班的女生,他身边谁也没有。
沈翊始终站在木框外面,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十七岁。
十七岁那年,他再一次见到了云老爷子。
云老爷子应该是又去过福利院一次,被那里的人告知他被接走了,便一路找来了林家。
林老爷子看不起戏子,但他知道这位有名的云逍导演,而且他调查过外孙在福利院的生活,这个姓云的老头儿,人还挺不错。
林老爷子沉着脸摆着架子请这位云逍导演进了屋,然后让张嫂去叫外孙下来。
云老爷子给了沈翊一张光盘,光盘壳子的封面是一张破破烂烂的小木桌子,桌子挨着一扇半开的窗,桌面很空,只摆放着一张还没有写上字的信纸,一支铅笔压在上面。
这是一部电影,名字叫——《写给明天的信》。
云老爷子看着少年如三年前一样没有变过的表情,只说:“看看明天吧。”
沈翊微垂眸,目光扫过封面,抿着唇没说话。
送走了云老爷子,沈翊回到房间,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这盘碟子。
他的房间有播放器,只是一直没有用过。
影片刚刚开始的画面,是四季的不断轮转,色调很是压抑,同时伴随着一个女孩儿清脆的旁白:
“如果有明天,我会是什么样呢?”
女孩儿的语气有些天真与疑惑,充满着对未来的无限希冀。
电影讲述的故事是一名女记者为了节目进行生活调查的时候,接触到了一个极其畸形的家庭,通过对这个家庭逐步的深入了解,牵扯出一条毒品犯罪与人口贩卖的暗线,然后帮助警方破获了这起重大案件。
电影开头的声音,来自这个家庭的女儿。
她不是主角,甚至在整部影片里都没有名字,但在这个家庭里的剧情,都是通过她的视角展现的。
她的处境和当初的沈翊十分相似,父母日日争吵,不同的是,沈翊还有母亲的疼爱,可女孩儿只能自己爱自己。
女孩儿生得粉嫩嫩的,她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去看客厅里吵得不可开交的父母,光透过门缝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两指宽的印记,镜头停在这里。
她的鹿眼又圆又大,清澈如水,静静地看着外面。
一瞬间,沈翊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他也像这样,躲在房里往外看过。在年幼的时候。
但是他当时,眼神是什么样的?
他不知道。
沈翊只能隐隐回忆起,当时自己平静无波的内心。
从那时候起好像他就已经踏出了木框,开始学会冷眼旁观。
电影中的这个女孩儿不一样。
她的眼里充满了情感,有对父母的心疼、有对家庭的爱,还有,对未来的期望。
她总是很乐观,每天夜深了都会偷偷打开小灯,伏在自己房间的小破木桌上写东西。
电影前面只给了她每天深夜写东西的镜头,却不告诉观众她到底在写些什么。
直到某天她的父母不在家,女记者来了,走到她房间的桌前发现了桌上的纸张好奇地拿起来看的时候,镜头才终于告诉观众那是什么。
那是一封信。
信的内容不多,也不长,前半部分说是日记更为贴切,只简单地在叙述今天一整天她都做了些什么,心情怎么样,天气怎么样……而后半部分,是一连串的提问和备忘录一样的东西。
提问的对象没有名字,只单单用“你”来称呼。
明天的天气怎么样?
你做了什么?
明天的你心情好吗?
不知道明天窗台的小花有没有开?我每天都在盼望它们开花。
对了,明天你要记得去隔壁李阿姨家看看,好像阿姨家的猫生小猫了!
……
字体不是很工整,非常有小孩子特点的字。
女记者问女孩儿这是什么,小女孩儿笑着说:“这是我每天都写给自己的信。”
“写给自己的?”女记者问道。
“嗯!”女孩儿用力地点头,“写给明天的自己的。”
“为什么要写给明天的自己?”
“因为我很期待明天。”
这个答案,好像也并不能解释为什么。
小孩子的思维,或许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镜头里女记者的视线重新回到了手中的信纸上,目光久久停驻,然后屏幕慢慢地暗淡,转入了下一个场景。
沈翊的手指,无意识般地,在光盘封面上的“明天”二字上轻轻地摩挲着。
女孩儿就像是从来不知痛苦,她的不知痛苦和沈翊又不同。
她哪怕遭完母亲的斥骂,甚至动手,一双眼在黑暗中的月下,也依旧闪烁着某种坚定的光芒。
她依然乐此不疲地给明天的自己写信,明天的自己再给昨天回信,并继续向下一个明天表达期待。
仿佛加诸于她身上的所有苦难,都不足为惧。
她心向光明。
然而女孩儿的戏份截止在了电影中后期。
她最终没能逃脱这个畸形家庭最后摧残,被父母按着强行注射了整整一管毒品。
父母说,这样一家人就一样了。
——他们已然疯魔。
那是一个傍晚,女孩儿毫无反抗地,眼睁睁地看着浑浊的液体被推入了体内,那双清澈无暇的鹿眼,第一次流出了泪水。
一阵窒息感爬上了沈翊的咽喉。
女孩儿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房里,她挣扎着爬起来,爬到桌前,展开了信纸,握着笔颤抖地继续写着“给明天的的信”。
她的力气越来越小,似乎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她的手无力地松开,铅笔顺着桌面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裸露在外的黑色笔芯断成两截。
女孩儿的书桌就靠着窗,她缓慢地抬起头,此时已经入秋了,窗前有一颗枫树,树叶的颜色正处于黄红交替的过渡中,与夕阳的光辉融为一体。
镜头转向了由窗外看向窗内。
玻璃窗没有开,她在窗内,坐在桌前的小小身体被夕阳的金光温柔地拥抱住,她的视线在金灿微红的枫叶上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