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好好治病。许星洲想。
要从情绪的深渊爬上来,重新回归原本的自己。为了这目标,她将付出的时间、考试和实习的机会都是次要的。
许星洲又坐回床上,闭上眼睛。
于典海医生在许星洲入院后,给她换了一套医嘱,药效比之前还强,许星洲吃了药便思考不能,浑身软绵绵的像是被裹在云里。
邓奶奶说:“我要听情感热线。”
许星洲一动不动。
隔壁躁狂症病人开始唱歌,却并不讨厌。许星洲不觉得自己清醒,却也不想睡觉,这歌声犹如连接睡梦中的她和现实的桥梁,她昏昏沉沉听了片刻,护士就推门走了进来。
“许星洲患者,”护士端着治疗盘道:“给你打针。”
许星洲点了点头。
这里的生活作息及其规律,治疗时间也是固定的,许星洲在固定的时间吃下固定的药物,就能陷入无梦的黑暗。
收音机里一个播音腔的男人字正腔圆地卖着药酒,许星洲抱着小收音机伸出小臂,那个护士看了一会儿,道:“换只手吧。”
许星洲的左手又青又黄,满是红红的针眼,她在附院住院时就没打留置,这几天下来保守估计也扎了五六针,看上去相当凄惨。
“换只手吧,”老护士和善地道:“小姑娘皮嫩,要不然手就被扎坏了,以后不好看。”
怎么能不好看了呢。许星洲在云雾中想。
以后还要用这只手写字,用它牵手,和它一起走遍天涯,拍一堆漂亮的LOMO照片,还要用它按下拍立得的按钮。而且左手是用来戴戒指带手串的,。
于是许星洲将病号服配合地拉了上去,露出了右臂-
许星洲隔壁病室的那只尖叫鸡——那个丝毫不消停的,又是唱歌又是喊叫的躁狂症患者,在许星洲入院的第三天,惹出了大乱子。
下午两点,天昏昏欲眠,藤萝也垂下了枝蔓。
那时候秦渡不在医院,他导师找他有事,上午就走了。许星洲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折小兔子。隔壁床的邓阿姨出去电抽搐,就在那时候许星洲听见了一声剧烈的惨叫。
“啊啊啊——!”那男人暴怒大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我在里面会死的,真的会死——”
那声惨叫称得上撕心裂肺!
接着塑料盆摔在地上,人扭打在一处,年轻的主治医大概被咬了一口,疼得一声痛呼!
墙的那头摔盆子摔碗的声音持续了足足半分钟,终于安静了……
……大概是躁狂发作,被捆起来了吧,许星洲想。
这种事实在是太常见了。
抑郁症患者鲜少需要捆绑,但是躁狂症患者却与他们正相反,他们频繁发作时一个周被捆好几次都是常事。
——躁狂症患者发病时情绪高涨,心情极佳,自我感觉极度良好。
他们积极社交,自我评价相当高,却极度易激惹,伴有幻觉时极其容易伤害道别人,堪称社会不安定因素。
许星洲在床上抱着自己折纸的筐,小筐里装着叠的歪七竖八的小东西南北和兔子,她愣了片刻,又觉得十分好奇,忍不住趿上了拖鞋,出去一探究竟。
那骚乱实在是惊天动地,在大多数人都没什么事好做的开放病区里至少支撑得起一下午的病人交谈。许星洲穿着睡衣,刚从自己的病室里走出来,就看到了走廊里,那些有余力的老老少少都在探头朝外看。
走廊中,那年轻的医生衣领都被扯松了,胳膊被咬了一个牙印儿,疼得龇牙咧嘴,痛苦道:“……我迟、迟早要把他送到别的病区……”
那个医生抽了张纸巾,将那个血淋淋的牙印儿上的血水擦了。
许星洲好奇地看了那医生一眼,然后抱着自己的小纸筐,推开了那间病房的门-
门推开时,满地被摔的塑料盆,盆有些都裂了,靠窗的那张床上捆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前几天的尖叫鸡。
尖叫鸡身量挺小,估计也就一米七三四的身高,然而长相俊秀,眉毛曾经精心修剪过,如今已经长杂了,一头染成熟灰的短发此时汗湿地贴在额头上。许星洲看见他床边放着一把吉他,那把吉他上贴满了爆炸般的字母贴纸。
许星洲觉得有点意思,这是一个在入院时会携带吉他的男人。
他狂乱地抬起头望向许星洲,威慑般吼道:“放开我——!”
许星洲想了想,对他镇定地说:“——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许星洲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因为生了病才会被捆起来的。”
生病的尖叫鸡连听都不听,暴怒地不断扭动,摆明了要挣脱捆住他的约束具。这动作许星洲见过许多次,可是大概连巨石强森都无法成功。
然后许星洲从自己的筐里拿出了一只东南西北,放在了尖叫鸡的床头。
许星洲喃喃自语:“我也是因为生了病,才会在这里的。”
“我们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呢?”
许星洲看着那个正在震耳欲聋地大吼的人,自言自语道。
“——会让我们这么痛苦的东西。”
许星洲眼眶发红。
“让我们绝望的东西,将触怒我们的心结……令我们失控的阀门,通往深渊的钥匙。”
那个人抬起头就要咬她,许星洲动作还有点迟缓,差点被咬了手。
“……尖叫鸡,我送你一只我折的东南西北,”许星洲鼻尖酸楚地说:“等你不打算乱咬人了,可以拿着玩。”-
……
…………
晚上六点半,是他们科病室里固定的看电视时间。
住院的病人的作息非常规律,许星洲简直叫苦不迭,硬性要求
许星洲吃了药,整个人智商下降十个百分点,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机里的天雷现代偶像剧《活力四射姐妹淘》,不时乐的咯咯笑。
秦渡考试迫近,也不像平日那么欠揍了——此时他摊了一部税务法,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靠在许星洲床上看书——他喜欢用的削尖了的木枝铅笔配演算纸统统没有,如今他为了迁就本院的规矩,手里转着一支木质自动铅。
许星洲看着电视,再加上药效,晕晕乎乎的,半天又迷迷糊糊笑了起来。
秦渡心理有点不平衡道:“你不复习?”
许星洲躺在床上,安详地回答:“不,我要好好康复。”
秦渡眯起眼睛:“期末考试……”
许星洲说:“都不知道能不能考。”
“只要能康复,”许星洲看着电视,认真道:“无论是休学还是实习,这些代价我都能支付。”
秦渡笑了起来,莞尔道:“很有力气嘛。”
许星洲模糊地说:“我最近觉得好多了。”
“虽然有时候还是不想说话……”许星洲抱着被子,瞳孔里映着色彩缤纷的电视屏幕。
“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现在觉得,我是能坚持下去的。”
秦渡放下铅笔,隔着镜片望向许星洲。
许星洲又不好意思地说:“所以,师兄,你别担心啦。”
“以前都不愿意和师兄说这种话,现在倒是挺好的。”
秦渡伸了个懒腰,朝许星洲处一瞥。
“——如果是迷魂汤的话,师兄就揍你。”
许星洲笑得眉眼弯弯地嗯了一声,钻进了被子里,乖乖去睡觉。
秦渡凑过去和她亲了亲,拧上了床头灯,不再看书,躺在了她身边。
——她上次发病也是这样吗?
在黑暗中,秦渡想。
就这样——自杀自毁自弃,却又从废墟里挣扎着重新站起。
浑身是血地重新生活,逐渐变得乐观又灿烂。
然后呢?又会像秦渡初见许星洲时那样,去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坠落的长剑再度穿透自己年轻的胸膛吗?-
青梅黄时,碧空万里,夏初时节的清晨六点。
许星洲早上在起床铃中醒来,麻雀在窗台啄食,窗帘上满是藤蔓花鸟的光影。
她在床上捱了许久起床气,好不容易熬过去后,先是探头瞅了秦渡一眼。
这个年轻男人憋憋屈屈地睡在陪护床上——要知道医院的病床就已经够窄了,陪护床甚至比病床更夸张,秦渡个子又高,此时连脚都伸在外面,赤着脚,身上盖着薄被,看上去极为憋屈。
这位太子爷,这辈子都没睡过这种破床,也没过过集体生活——室友还是个老奶奶与高中生。
许星洲前几天夜里没有安眠药,吃了药就睡不安稳,频频睁眼,她每次睁开眼睛都会看见秦渡换了个姿势——估计他连睡都睡不着。
今天早上他却睡得相当甜,应是前几天累坏了,终于磨过了生物钟。
许星洲刚睡醒,大脑供血都不足着呢,下意识地伸手去捂秦渡的耳朵,生怕闹铃把他吵醒——她一动手,发现秦渡捏着她的手指,与许星洲手指勾着手指。
许星洲:“……”
还能不能开上车啊!真的是男人吗,说好的老狗比开场白都是“看看逼”呢!别说“看看逼”这种限制级了……
许星洲意识到,别说限制级,搁到自己这里,连抱抱都得自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