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洲眼眶红了起来。
“可是。”柳丘学姐又干涩地道:“我又总觉得……”
许星洲开了口:“……又总觉得,人间到处都是希望。”
柳丘学姐沉默了很久,深重地嗯了一声。
——这世界苦涩至极,像是酿在酒精中的苦瓜。
不给她们留下生活的空间,令她们漂泊,令她们绝望,将人们逼至悬崖的峭壁。
可是,柳丘们和许星洲们还是会在苦瓜罐子里说:你看还有可能性,还有希望——并且还要拼命努力地活下去。
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只要一息尚存就能尝试一切。
——因为面前还有万千的道路,犹如平面上的一个黑点,只要存在,就将有无数方向的直线经过它。
许星洲揉了揉通红的眼眶,对柳丘说:
“……学姐,我们都是漂泊的星星。”
外头大雨瓢泼,柳丘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鼻尖,望向窗外-
晚夏风雨急骤。闪电穿过云层,于半空轰隆炸响。
豆大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窗外,被风吹扁。
以往区图书馆的自习室是能亮灯亮到夜里十一点的,今天下午三四点钟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走人了,他们撑起形形色色的伞,唯独柳丘学姐岿然不动。
她租的出租屋条件不太好,晚上很吵,看不下书,因此今晚大概也会呆到八九点钟。
自习室里满是众人离去的嘈杂喧嚣,姚阿姨换上今天中午刚买的人字拖,工作人员许星洲抱着一堆杂志穿过人群,将杂志归类到书架上。
她的身后,姚阿姨关心地问:“星洲,你今天怎么回家?”
许星洲刚要回答,姚阿姨就温和地提议:“今天不太安全,阿姨老公会来接,要不然我们顺路送你回家吧。”
许星洲莞尔笑道:“不用啦,阿姨,我男朋友今天来接我。”
姚阿姨有点可惜地,喔了一声……
“阿姨老公来接来着,”姚阿姨惋惜地说:“星洲,你们还没见过吧?”
许星洲甜甜地道:“我男朋友让我别乱动,等会他下班来接哟。”
她说话的时候都甜甜的,眉眼弯弯,谈到秦渡就开心。
姚阿姨:“……”
姚阿姨温有点坏坏地开口:“每次听见你有男朋友,都觉得特别不高兴,星洲考虑一下我儿子吗?我儿子糟心是糟心了点,但还是个挺靠谱挺帅气的青年喔。”
许星洲哈哈大笑。
“阿姨,”许星洲笑得喘不过气:“这个问题你也太执着啦!要不然你什么时候把你儿子弄来让我看看好了——不过我先说好,我男朋友也很高很帅的。”
姚阿姨大笑起来:“行啊!”
许星洲也笑,姚阿姨背上包走了,外面雨声震耳欲聋。
许星洲把杂志整理完,看了一眼表,还没到下午四点半。
接着,许星洲以眼角余光看见,姚阿姨白天坐的桌子上,静静躺着一块表。
——那块表,是姚阿姨用来看时间的,被她落在了桌上-
许星洲追出去的时候,姚阿姨都已经在门口撑起了伞,准备走人了。
“阿姨!”许星洲大声喊道:“阿姨你的表——!”
雨声太大,姚阿姨似乎连听都没听见她的呼喊声,许星洲拔腿追了上去,下雨天大理石湿滑,跑起来得注意别摔倒,因此特别耗费体力——图书馆门口铺来吸水的硬纸板都快被来往的人踩烂了。
许星洲好不容易追上,在姚阿姨肩上拍了拍,气喘吁吁地道:“阿、阿姨……你的表,落在桌子上了……”
“哎?”姚阿姨也是吓了一跳:“谢谢你……”
许星洲把表递过去,接着才注意到姚阿姨旁边的那个伯伯。
叫他伯伯,是因为当许星洲看到他之后,叫不出叔叔两个字来。
叔叔这个称呼过于平辈,而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身居高位者的支配感,因此许星洲只能叫得出‘伯伯’二字。
那伯伯不说话时气场极其特别,伸手有种岁月铸就的锐利感,也没有与年龄相称的肚腩,是个会保养健身的中年男人——脸上仿佛就写着‘人到中年有家有口,事业有成人生赢家’十六个大字。
许星洲突然又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伯伯长得和秦渡有点像,至少他俩气质极其相似……是都是硬骨头的原因吗?都一看就非常不好相处,好像开口就会怼人。
然而,这个一看就不好对付的伯伯,在他注意到许星洲后——
……居然肉眼可见地,变得及其热情。
“你就是星洲吧?”那个伯伯慈祥地道:“我听你阿姨经常提起你,她不好意思问,我就替她问了。”
许星洲:“咦?您说。”
“等过几年——”那个伯伯微一思索:“过两年好了,两年。那时候我们请你吃个饭吧。”
许星洲一懵:“……诶?”
什么叫过几年——不对,什么叫过两年请我吃个饭?
这是什么邀请啊!什么邀请得提前两年啊!许星洲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姚阿姨就掐了一把那个伯伯的后腰让他闭嘴,姚阿姨显然是个熟练工,掐得那块肉绝对非常要命,伯伯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然而那个伯伯都被掐成那样了,还是不畏姚阿姨强权,坚持道:“你——你一定要来。”
许星洲都懵了:“……哈?”
这伯伯明明看上去挺正常的啊……他没毛病吧?
大雨倾盆,街上犹如河流,许星洲还没来得及面对这个邀约做出属于成年人的、恰如其分的回应,救世主姚阿姨就直接将伞掼在了伯伯的脸上。
“没事,”姚阿姨温柔地道:“星洲你继续等男朋友吧。”
许星洲颤抖道:“好、好的!阿姨路上小、小心哟……?”
姚阿姨刚走进雨里,又折回来,棘手地解释:“洲洲,放心……我们不是人贩子。”
……
许星洲就冲姚阿姨这一句话,劝住了自己,没有报警-
秦渡下班的时间,显然比那个伯伯晚多了。
他来的时候都下班高峰期了,那条街本来就窄,放眼望去全是车灯,路况极其糟糕,像被塞住的紫菜包饭。
第89章
申城之夏与春天不同,夏天暴烈而炎热,台风频繁来袭,风几乎将人的伞都能吹跑了,许星洲在门口拎着包等着秦渡,结果没带伞的秦渡在街角喊了她好几声,她一声都没听见。
秦渡只得冒着雨跑了过来。
图书馆门口人来人往,有女孩将伞一撑,将裙子攥在手里冲进了雨里。秦渡在许星洲后背一拍,许星洲一愣之下回过头。
“今天师兄早退了,都来得这么晚。”她身后的秦渡不好意思地说:“走吧,要不然没有饭吃了。”
许星洲笑了起来。
她的裙子已经被潲得透湿,
然后秦渡蹲下身,把许星洲的裙摆系了起来。
那时候天都黑了。
路灯映着哗哗的大雨,青翠梧桐被风扯得稀碎,毛茸茸的梧桐果卡在下水道外,被流水泡得大了一圈,路上被回家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许星洲感叹道:“……这交通路况也太差了吧。”
秦渡道:“我爸走得比我还早,现在还没到家……我们估计情况更糟糕。”
许星洲笑着点了点头:“嗯,我也不着急回去啦。”
许星洲穿着白天新买的人字拖,刚要冲进雨里,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童声,在哗哗的雨声中响起。
……
“——妈妈!”那个小女孩笑道:“你看外面下雨下得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下得这么大的雨呢!”
——许星洲看了过去。
那个小姑娘她今天刚见过,四五岁的年纪,穿着小背带裤和条纹小袜子,去拽了拽她妈妈的T恤,仿佛见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似的,指向外头的风雨,还被灌了一嘴的风。
她妈妈头疼地道:“宝宝,我们的伞没有了,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哦。车也打不到,我们要淋雨才能回家的。”
那小姑娘登时特别激动,简直像是中了大奖一般:“我喜欢淋雨!我带你在路上踩水花好不好呀!”
“……宝宝,这个水花不是我们平时踩的水花,淋这种雨会着凉的……”
“可是,这么大的雨呀!”小姑娘难过地说:“我还没淋过呢——妈妈,我们走吧,走吧,好不好?”
四五岁的孩子,正处在一个对世界的所有都感到神奇的时候。
许星洲小时候曾经眼巴巴地等待过夏天的来临。因为夏天会下很大的雨,也会有适合观察满天繁星的好天气。那大雨汇成的水流会淌过奶奶家前的水沟,清澈地携带着泥沙,穿着小拖鞋踩进去,就像是一脚踩进了大江流,成为了镇河的泥牛。
那是个对一切都满怀幻想的年纪。
喜欢做如今的大人们失去兴趣的事情,一张纸一根木棍就能玩一下午,一张糖纸都能当成交易的货币。孩子们在衣柜里搭建小卧室,在肩上系上床单和丝巾去当拯救世界的大侠。
这个孩子喜欢淋雨,如同这个新鲜而温柔的世界,热爱孩子稚嫩有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