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宏仁医院的路上,杨祎一个字也没有说,只紧抿着薄唇,一脸苍白的垂着头,双手牢牢的握着手中的盲杖,每一个指节都泛着森森的白。
白鹭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阿祎哥哥,若兮姐姐喉咙里长了颗恶性的肿瘤。虽然她不明说,但我知道一定很严重。”
“阿祎哥哥,若兮姐姐一定是不想让你为她着急,才瞒着你的。”
“阿祎哥哥,你快来吧。虽然,蜀黍让我尊重若兮姐姐的决定,可我觉得我还是告诉你,我们的人生不要留有遗憾。”
……
……“我们的人生不要留有遗憾。”……
这句话,犹如深山空谷中敲响的洪钟,轻易响彻杨祎的心扉,不停的在他心底回荡。
一遍又一遍……
那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止不住。犹如洪水,泛滥成灾。
……“我们的人生不要留有遗憾。”……
宏仁医院杨祎去的次数不多,住院部更是去的少之又少。他一步一戳的跟在Amy身后,听着Amy将台若兮的名字翻来覆去的询问,整个人变得越来越焦躁难安。终于,他听到有人对Amy说,“应该是在血管外科八楼”的时候,杨祎甚至一度想拔腿就跑,却在下一秒生生止住脚步,因为他突然想起,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住院部803是vip单间病房。
台若兮的手术已经结束,但是麻药还没有过,安静的躺在病床上沉睡。
沙发上,白鹭捧着手机在看小说,不时从包里翻出一些零食扔进口中。而她身旁则是坐在轮椅里,正在电脑上码天文的赫连清。
正在两人各忙各的时候,病房门外一阵骚动,杨祎由Amy引了进来。
Amy一见病房内除了护士之外,还有“家属”,刚想与赫连清、白鹭打招呼,便见赫连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白鹭更是夸张的挥舞着胳膊,又拼命的指着自己与赫连清,使劲儿摇头。
Amy之前是见到过赫连清与白鹭的,虽然满腹狐疑,但仍是遵从了他们俩的意思。她转过头对杨祎说。
“杨医生,这里就是台医生的病房。她现在就在病床上,还没醒。”
杨祎顿时浑身紧张,一手朝前胡乱摸着,而另一只抓在Amy手臂上的手指,却不由自主的使了全力。Amy几乎要被他拧哭,就听他焦急的问。
“她在哪儿?Amy,快带我过去。”
……
手术麻药过后,台若兮缓缓睁开眼睛。
原来生病这么难受,原来麻药这么让人精疲力竭,原来苏醒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情。作为医生,台若兮忽然觉得自己从前似乎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站在病人立场思考。
她职业病又犯了的自嘲的笑,却在睁眼的那一刻,看到杨祎居然就坐在自己身前。台若兮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挣扎着又眨了眨眼睛才确信自己已经回到现实。
“啊……”
台若兮开口,却没能听到自己说出一句整话。发音困难,低压而模糊。台若兮想大概是麻药还没有褪尽,她颤巍巍扯掉口鼻上的氧气面罩,朝一旁的护士招了招手。
而还没等护士反应过来,杨祎却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台若兮意外,双目失明的杨祎,几时变得动作如此精准?
“小兮,你醒了?”杨祎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
台若兮却没有理他,更遗憾的是,此刻的她并没有力气狠狠的瞪他一眼。
护士终于在杨祎问出这句话之后,转过身来。见台若兮张嘴似是有话说,便弯下腰,将耳朵探在她的唇边。便听到台若兮沙哑低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谁让他……进来的?”
台若兮刚刚经历了两个小时的手术,周身的麻药还未退尽,气力全无,语调低哑微弱,醒过来第一句话居然含着一丝怒意。小护士吃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来回在台若兮与杨祎之间看了又看。
而杨祎则完全听不清台若兮说了些什么,连忙把耳朵凑过来。
“小兮,你说什么?是口渴了吗?”
说着,居然一下子便抓住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又快又准。
台若兮微微一怔,但没细想,不耐烦的推开杨祎的手,虚弱的气力与杨祎焦急的力道一碰,仍是渐起一些水花。
“小兮?”杨祎端着水杯迟疑。
台若兮没有力气说话,微喘着去瞪一旁始终没有动作的小护士。
到了这时候,那小护士才终于明白了台若兮的意思。她赶紧放下手中的器械,靠近杨祎抱歉的说。
“这位先生,台医生说,她想请你离开。”
杨祎身子一滞。
“她刚才……是这么说的?”
小护士显然没有与盲人相处的经验,乖巧的点头,没有发出声音。
杨祎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他不自觉的朝台若兮的方向伸出手去,大手摸到空中,却停下来。修长的手指离台若兮那苍白的小脸最近的时候,只有几公分。
他机械般的转过头,墨镜后的双眉微蹙。
“那好,小兮,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的话……”
说到这儿,他犹豫,又仿佛从前那样想了许多。片刻后,他抿了下唇,似乎已然下定了决心。
“我就在外面等着。”
说完,他抽出口袋里的盲杖,缓缓站起身朝病房门外走去。
台若兮几乎有了那么一刻的动容,然而视线落到他那近乎委屈到难以名状的表情,恼意再次腾然而起。
明明该委屈,该骂人的是她才对,他却先她一步做小媳妇状。
台若兮的气不打一处来,奈何身体虚软毫无力气,只得狠狠的瞪着他萧瑟离去的背影。
单人病房并不宽敞,可对杨祎来说却很陌生,短短几步路,他朝前摸索了很久。
看他那笨拙的样子,台若兮狠吸着一口气不出声,可原本愤懑不平的心,又开始禁不住替他担忧。直到杨祎差点撞上半敞的门框,台若兮终于没能忍住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这声惊呼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冲口而出的居然只是一句气声,犹如娇喘,甚至比不过杨祎的在撞门时发出的一声轻哼。
杨祎终于自己摸出门去,消失在门外的那一刻,台若兮又忍不住想直起身子再看他一眼,却牵扯了刀口,虚弱的咳嗽起来,带着喉咙里的血泡。
护士连忙过来扶她,可台若兮的眼神却始终盯着门外。
果然,只在下一秒,门外那人便紧张兮兮的扶着门沿探出脑袋来,支棱着耳朵朝着病床的方向仔细听着。
台若兮的脑中,忽然划过他紧张时拼命翻白眼的糗样,唇角闪过一丝笑。
在护士的扶持下,台若兮在水杯的吸管上抿了一小口清水。她招手让护士挨着自己的嘴唇,吩咐道。
“你去看看他。他要是不走,给他在外面找个座位坐下。”
待到护士走出去,病房内配套的涮洗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台若兮的母亲肖雨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两只刚洗净的饭盒。
肖雨看到病床边空着的椅子,有些吃惊。她又去看病床上的台若兮,发现台若兮脸上的氧气面罩已经换成了鼻吸式的,肖雨立刻明白女儿已经转醒,赶忙走上前来,摸了摸台若兮的脸。
“感觉怎么样?”她问。
台若兮眨了眨眼睛,再没有力气说话,眼皮酸涩的开合数下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台若兮的手术是安排在上午的,宏仁医院血管外科的主任亲自动的刀,据说里面的坏东西长得位置刁钻,费了主任好一番功夫。手术后,台若兮总是觉得很疲倦,加之手术时长,麻醉药效绵延,台若兮就这样醒醒睡睡了一天。
在短暂清醒的几段时间里,帮他开刀的血管外科主任和父亲台宏仁都曾来到她的病床前。虽然,身体对麻药敏感,神智不甚清晰,可模糊中从主任抱歉的态度来看,手术过程中恐怕还是牵扯到了台若兮可怜的喉返神经。
台若兮在内心无奈的低笑,怪不得她说话这么费力,原来并不是麻药的关系。
作为医生台若兮当然明白,这不能完全怪主任技法不力,像她这种手术,很容易造成喉返神经损伤。幸而并没有造成双侧神经损伤,否则连呼吸都困难。如今这种声音嘶哑、发声无力的症状,要等到日后健侧声带于发声时可超过中线,并与患侧声带接触,声音才能得到改善。而这种几乎半哑的状态,恐怕至少要持续一两年的时间,有的人甚至更长。
忽然,台若兮有些抱歉,她悠悠的瞄着门外偷听的一只耳朵。
没了声音,他要怎么听到她……
第67章 可以重新开始吗
手术之后的那几个小时,台若兮觉得是她人生中最混沌的一段时间,整整一天,她都处在时醒时睡的半昏迷状态。
有些事情她几乎毫无记忆,全靠母亲在事后告知。
例如,赫连夫妇几时来探望,又是几时瞒着杨祎偷偷离开,她都一概不知。
而有的事情,她却比谁都清楚,那些事唯独关乎杨祎。他几时来,几时坐在她身边,做了些什么,说了哪些话,甚至是什么样的表情,她都能在长久的岁月里回忆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