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们讲初夏的事情吧?”
她问,几个青年点头。
露西走到窗边,探出窗口能看见树根,小光仰起脸笑容璀璨的模样似乎恍若昨日。
小光走了有多久?
……七年了。
七年前那是鲜活耀眼的生命,而九年前在大树下,小光和那个孩子,初次相遇。
小光和那个孩子同样长久住在医院,与那个安静的孩子不同的是,小光非常好动,总得闹出一点小动静才会乖乖吃药。
那天她如往常一样,追着小光满院子跑,小光溜得很快,转眼躲了起来。她找了一会儿,正想往回走却瞥到大树下飘起亮眼的金发。
她仔细一看,正是小光。她顺着小光的目光望去,二楼窗台坐着一个光头孩子,细致的面容,漆黑的眼眸,笑起来时眉眼弯弯。
——很漂亮的孩子。
她站在不远处看着小光乐此不疲地仰起脖子跟那个孩子说话,想了想,决定等一下再过来。
从那之后,小光渐渐不再抗拒吃药,反倒吃得干脆利落,只是依然喜欢溜出病房。慢慢的,她发现是那个孩子改变了小光。
不,应该是相互改变。
小光有先天性心脏病,不易奔跑不易动怒,像是为了弥补这两点,小光开始讨厌吃药,然后笑容灿烂等着被护士追着吃药。
小光说到底只是觉得孤单,现在交了朋友,全心思都投入到那个孩子身上,分不出时间来寻找别的事物。
而那个孩子患有白血病,身体虚弱,没什么渴望的东西,面对治疗和一大堆苦药时,总是安静地微笑,全部接受。
不会闹、不会哭、不会发脾气、就那么平淡地接受化疗、抽血、检查、吃药。一个人,这些事情全是一个人承受。
有时候她会在心里责怪那个孩子的父母,如今看到那个孩子会露出骄阳般的笑容,她由衷感到开心。
若要说起两个孩子的共同点,只有一处,两个孩子的父母同样没有经常来医院探望,两个孩子不管习不习惯,都得独自呆在白茫茫的病房里。
不同的是,小光的父母很爱小光,那个孩子的父母……从表面来说,她看不出那对父母是爱着那个孩子的,估计是当做责任来照顾。
——年轻的父母造就早熟的孩子。
她有时经过那个孩子的病房,偶尔看到那个孩子趴在窗台,仰望阳光,极为虔诚的模样。
“初夏为什么这么喜欢阳光呢?”
某天她问,那个孩子楞了一下,继而放缓呼吸,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看着阳光会感到幸福。”
她有些意外,说不出是因为简单的理由,还是那个孩子说话时满足的笑颜。
心里悄悄涌出心疼,她开始关注那个孩子,每每看到两个孩子隔着一个楼层的距离却聊得很起劲之时,所有人都会心一笑。
两个孩子就是天使,带来了纯真的时光。
后来,小光不再满足于这种聊天方式,在夜晚会偷偷溜进那个孩子的房间,一起看星星说着微不足道的话语。
两个孩子的病房隔得不远,轮到她值班的时候,她会在门口站一会儿,直至没有听到声音才离去。
夏天的某一个晚上,她照常站在门口,两个孩子的说话声隐隐传了出来。
“初夏,死了会变成什么样子?”
病房安静了许久,她想,那个孩子应该是在思考。过了几分钟才响起那个孩子轻软的嗓音:“会忘记所有的痛苦和回忆,变成另一种模样在这个世界存在。”
她诧异地瞪大眼睛,这个回答太过理智和清晰,不属于七岁孩子的理智令她喉咙紧涩,发不出声音。
接着她听到小光忽然哭了起来:“那我死了会忘记初夏吗?”
“小光忘记我了,但我不会忘记小光。”
“那初夏不是很寂寞吗?这样吧,初夏,我们来做个约定。”
她听到这里,轻轻推开房门。窗外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漫天繁星,两个孩子披着满身月光,彼此许下诺言。
七岁这个年纪,理应是天真烂漫的时期,孩子们能尽情任性,尽情释放孩子的天性。然而,在充满消毒水的这个病房,有两个孩子以额相抵,谈论着不该由她们嘴里说出的生与死。
时光飞逝,两个孩子彼此依靠度过了两年时光。
冬日某天,大雪纷飞,那个孩子好不容易蓄起来的头发又一次被剃光,九岁的女孩子本该很敏感,但那个孩子全然不在乎。
好像有谁用英语问那个孩子,不会舍不得头发吗?
小光替那个孩子回答:“头发会再长出来的!”
一个护士笑着说:“果然朋友就是能了解彼此的想法。”
小光将这句话翻译给英语不怎流利的那个孩子听,那个孩子闻言楞了楞,然后拧起眉似是思索。
这时小光被喊去检查,她好奇地问:“初夏,怎么了吗?”
那个孩子想了一会儿,仰起脸,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光现在不是朋友,光是我的希望。”
这个回答对于孩子来说显得沉重,不过她不会意外,两个孩子之间的羁绊早已超过朋友这个词所能承受的重量。
住在医院经过漫长的时间,那个孩子不再毫不在乎,对于活着有了渴望。小光不再闹出动静,懂得注意身体。
对于小光来说,那个孩子是什么呢?
她找到小光,问出了口。小光回过头来,金色长发衬着阳光晃出细细碎碎的光芒,小光扬起融入阳光的笑容,不假思索地回答:“初夏是我的救赎。”
初夏的希望是小光。
小光的救赎是初夏。
两个孩子如此需要着彼此,如果……如果初夏失去了希望,小光失去了救赎,两个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瞬间浑身冰凉,冷意在心间弥漫。
原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可是上帝喜欢捉弄人。在一个连空气都极为甜蜜的日子里,小光心脏病突发。
她听到消息急忙赶来手术室外,一眼看见那个孩子站在角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有护士告诉她,小光病发的时候,那个孩子第一时间按了呼救器,跟着推床跑到这里。
没有哭、没有慌,就那么平静地做完整件事情。
她走近几步,发现那个孩子的手里好像抓着什么,她蹲在那个孩子面前,看了一下,原来是一块巧克力。
此时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光说,今天是情人节,所以送了我巧克力。”那个孩子用着淡淡的语调说:“露西,我该送什么呢?送画像的话,光会喜欢吗?”
“只要是你送的,小光都会喜欢。”
她的话语苍白无力,那个孩子低低笑了一下,“我希望光不喜欢,这样她就可以追着我打。”
她沉默了,透过模糊的视线似乎看到那个孩子的眼角闪过泪光。待她抹掉泪水仔细端详,那个孩子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瞳孔很黑很黑,如浓墨般。
小光的父母抛下所有工作,踩着急促的步伐而来,满面惊慌,小光的母亲含着泪水向上帝祷告。
她守在那个孩子身边,默默在心中祈祷。
上帝啊,请别带走那个宛如阳光一样的孩子,请别带走……希望。
时间过得缓慢,外面暮色降临,红灯倏然暗了下来。主治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意思一目了然。
那个瞬间,她听到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摇头的动作而破碎,小光的母亲趴在推床上失声恸哭,浓烈的悲伤与绝望席卷着走廊。
她回头看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一脸恍惚朝那头金色的长发伸出手,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漆黑的眼眸彻底找不到一丝亮光。
哭声很凄厉,那个孩子似是回过神来,缓缓收回手,紧紧地抿着唇。片刻后,那个孩子转身开始奔跑,跌跌撞撞的背影仿佛奔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她对同事交代几句,追了上去。
最后她在庭院找到那个孩子,那个安静的、乖巧的孩子蹲在树下,瘦小的肩膀隐约拒绝靠近。
良久,那个孩子抬头仰望被枝桠剪碎的小片天空,斑驳光影掩住了那个孩子的半边面容,交织出支离破碎的味道。
天边红霞浮动,藏着一种幸福的、温馨的气息。那个孩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垂着头慢慢埋首于双膝间,低低的、细细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知道的,光再也不会醒来了。”
大人都不想去相信的死亡,那个孩子一下子就理解了。
她捂住嘴替那个倔强的孩子哭出来,从此不会有两个孩子跑到迪克兰医生的办公室玩耍,大树下不会再出现一头耀眼的金发、夜晚时不会再听到两个孩子的低语……
很多事情,随着小光的离开,一并消失。
一年后,迪克兰医生带那个孩子去扫墓,那天细雨绵绵。回来之时,亮晃晃的阳光穿破云层一笼而下,那个孩子攥紧一朵向日葵站在树下,漆黑的发丝贴着脸颊。
她走过去,无声陪伴,而后她听到那个孩子用着淡淡的语调说:“我想要陪在光的旁边。”
那个孩子那时便想到了未来,而如今,那个孩子实现了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