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孖举着筷子,上头叉着一块萝卜糕,信誓旦旦道:“放心啦大姐,我们都这么熟了,又顺路,之前还应承过你,你不用请我们吃东西,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的,是不是大哥?”
大孖呷了口热粥,点点头。
小孖长吁短叹:“唉,我们才不会像郭宰那样,无口齿,应承的事不做,无品……”
他最近对郭宰尤其不满,言语间有意无意透着刻薄与刁难。
程心想起郭宰之前的托咐,便对小孖说:“郭宰临时有事才没办法帮你买模型,他也很内疚的。”
小孖撇嘴:“内疚有鬼用,我应承同学过完年带回学校给大家看的。现在他一句话就放我飞机,害我在同学面前失信。枉我跟他这么老友……”
他越说越不顺气,索性用萝卜糕泄愤,放碗里拿筷子捅捅捅,将它捅得千疮百孔。
大孖“喂”了他一声,小妹也嫌弃道:“别捅了,好恶心!”
不甘心的男孩置若罔闻。
坐对面的大妹来了一句:“讲到你平时很守信用一样。”
小孖一顿,抬眼看她。
大妹不知道在吃什么,反正腮帮鼓鼓的,边咀嚼边面无表情直视他。
小孖犯心虚了,放下筷子,不再乱捅,并将那块碎成坨的萝卜糕从碗里倒到桌上。
小妹掩嘴:“咦——真恶心!”
小孖不服:“恶什么心,又不是要你吃。”
“憋在影响我食欲呢!”
“那你别吃就是了。”
小孩子开始口水战,程心打断他们,继续落实刚才的话题:“我讲的你听见没?大家由小玩到大,不要因为这件事就闹矛盾,生郭宰气。多多包容好不好?”
小孖偏头托额,吊儿郎当地拖长音:“好——”
大妹说:“那等阵去郭宰家找他玩吧。今年没有跟他玩过。”
她指旧历的“今年”。
“不好。”反对的是程心,她道:“他最近很忙,没工夫应酬我们,改天吧。”
怕他们不懂事,在郭宰面前提起不该提的,惹他伤心。
大妹:“明天就开学了,哪还有时间?”
程心:“放学后,周末,大把。”
大妹想说,郭宰六年级了,课余时间不如以前多,暑假后又要去香港,哪来大把时间啊?
但她没问,直觉告诉她,她问了,大姐也未必回答。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大姐,你还见过他吗?”
程心默了默,摇头:“无见了。”
那天后她没再见过郭宰,以至于保温瓶到现在都没取回来。
若果有人追问原因,程心会冠冕堂皇解释:郭母不一定乐意让外人知道家事,她哪好意思作过多探访。
加上她不过是一个街坊邻里小朋友,相较之下,她对事件的理解,能给予郭宰的安慰支持肯定没有他的亲戚来得妥帖与实际。
与其这样,不如回避,省得给他添麻烦。
过完元宵后各所学校陆续开学。
作为初三学生,7月就要面临升中考试的程心对学习更加上心。
上辈子的升中考试她考了808分,顺利升读锦中的高中部。
这辈子应该会考得更高分,毕竟过去两年半的学习成绩比上辈子好了不少。
她以此要求自己,并通知大妹小妹这学期的信可能回复得慢且少。不过每周的电话次数无变。
这日傍晚给家里打电话,家常之后大妹提起郭宰:“今天早上我们碰见他了,他去丽姑那里吃早餐。”
程心微愣,郭宰以前不在外面吃早餐的,他说过郭母每天给他煎鸡蛋同煮牛奶。
所以郭母不再给准备早餐了?
程心问:“那你们有没有跟他一起去上学?小孖无给脸色吧?”
“都无,”大妹说,“他无跟我们一起坐,一个人坐角落吃得特别快,吃完就自己走了。”
大妹又说:“他看上去很不开心。”
程心望着电话亭对面路的桂花树,吐了口气,良久才道:“那你们不要打扰他了。”
“嗯。”
挂线后,程心在电话亭呆站了一会,又重新拿起话筒,拨了一串电话号码的前五个数字,最后一个数字犹豫着要不要拨,可最终没下手,将话筒“啪”一声挂掉,再迅速拿起给胡老师拨去。
回到课室,她找自班的生活委员:“有我的信吗?”
“无。”生活委员从试卷中抬头,不可思议道:“都要升中了,还挂着写信,少写点吧,我不想天天跑收发室浪费时间。”
程心说:“那你把收发室钥匙给我,我自己去看。”
生活委员挑眉:“不如以后都你帮我去?”
“行,钥匙给我!”
生活委员乐得轻松,痛快把钥匙交了出去。
接下来数日,程心天天跑收发室。
可惜都一无所获。
后来她与胡老师通话,胡老师告诉她:“你让我打听的那位学生,他最近上学断断续续旷课了三天。”
程心握紧话筒:“为什么?”
“据说家人病了。他上课也不怎么集中,人坐在课室,心却不知飞去哪了。还有一件事,他班主任特别有意思地强调,他以前写作业都用繁体字,可最近改用简体字了。虽然他的作业不时缺交。”
程心茫茫然,心底有隐隐的悸动。
她抱着希望问:“他班主任有家访吗?”
“没有,他班主任……似乎不太喜欢他。”
尼玛!什么叫不太喜欢?!作为班主任,明知学生有异常,却由于个人喜恶而忽略无视?不家访不详询??不负责任!有辱师德!该炒鱿鱼!!
程心将郭宰班主任暗骂得遍体鳞伤,内心演了几场鞭笞的大戏,投入得同桌彭丽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
彭丽递给她一张明信片:“我姑妈登陆加拿大了,这是她寄给我的,靓不靓?”
程心接过去看,笑了笑,“靓。”
明信片是一片红叶的山林,红叶鲜艳无比,灼灼其华,天空蔚蓝蔚蓝,蓝得像画。
彭丽在香港的姑妈过年后举家迁往加拿大了。
彭丽笑道:“她那边其实仍是冬天,到处都是白雪,不见红叶。她话等秋天的时候景色就会像明信片上那样靓。”
程心问:“他们在那边适应吗?”
彭丽耸耸肩:“无讲啊,不过一开始通常都比较难。睡新床新枕头都要花时间适应啦,更何况是换个新地方新国家生活。他们会在那边过下半世,来日方长,大把时间慢慢适应,怕什么。”
晚自习时,程心难以集中精神写功课,便干脆收起作业本,翻出久违的信纸琢磨着落笔——
郭宰,
你阿爸阿妈的事怎样了?
不管他们怎样选择,不管你接不接受,你首先都要坚强。
去不成香港也不紧要的,回归之后香港会从ABCD变成BPMF,他们迟早要北望神州,依仗祖国融为一体。所以将来在内地在香港是无多少差别的。只要你够聪明努力,哪里都有资源,哪里都能出人头地……
程心
程心趁晚自习的课间去超市买了两个邮票,全贴到信封上,晚自习后把信投进校门口的邮筒才回宿舍去。
以前学期是郭宰先给她写信的,这一回倒过来了。
但愿她的去信不算迟。
她并非不关心他,只是,她怂,她弱鸡,那日郭宰问她,问得她怕,问得她不敢面对他了。
太难了,面对这样的郭宰对程心来讲太难了。
假如他只需要借她的肩膀哭一哭睡一睡,或者要她帮手煮碗面,那没问题,她慷慨奉献。
假如他要和她谈心,问她意见,要她开解……若果纯粹是对香港的生活条件大失所望,那她尚能拿“努力换将来”的概念给他画大饼。
然而,他的问题是来自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的质疑甚至绝望时,程心对他的痛苦无能为力。
她自己面对相似问题时都狼狈得一塌糊涂,又何来资格解救别人?
“放下”谈何容易,她只想挖坑地遁。
再者目前的郭宰就像一个被摔得要碎不碎的玻璃球,放她掌心,万一她的悲观触及了他的情绪,当场炸裂,那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不不,程心拒绝当这个角色。
可事到如今,她是真有点按捺不住了。
见面与对话都未必能承受,那就写信吧。
也许笔和纸能将一切的锐利有所缓钝。
程心如此期盼。
可是她没有收到回信。
第94章 第 94 章
这个周末的星期六晚,小舅来程家吃饭。
桂江与祥平关于北苑别墅归属权的问题在月中终于谈妥,桂江正式全盘接手北苑,并决定从一家纯粹的建筑商转型为一个房地产商,直接从事投地建房与销售,和工厂自产自销的概念相似。
当初答应过在桂江站稳阵脚后会将小舅带进去的阿爸这个星期兑诺了。除了小舅,当初借钱凑钱给阿爸的罗荣也入职了桂江。
小舅和罗荣原本约好今天一起过来程家吃饭,以谢阿爸的提携,但罗荣临时有事,小舅就自己来了。
他替罗荣向阿爸致歉。
“自己人,想来就来,来不了就来不了,有什么好道歉的。”
阿爸不在意,举杯和小舅碰杯。
旁边的阿妈不满:“能不能不喝酒了?阿进等阵要开摩托车回家,醉酒开车很危险的。”
小舅笑嘻嘻:“一两杯啤酒而已,怕什么,我千杯不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