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后悔没有与他好好道别,以至于听闻他要走了的时候,措手不及。
那个周日上午,程心在二楼做试卷,草稿纸上写写划划好几页了,硬是算不出答案。
心躁扔笔时,一声“大姐”从楼下天井突如其来。
她人还没动,楼下就急不迫等继续喊:“快去巴士站!郭宰要去深圳了!他要走了!”
程心当即愕然。
在椅上定格了数秒,才蓦地起身踢着拖鞋冲下楼。
直接冲去家门,边跑边问:“哪个巴士站?”
天井的小孖追上来,“市巴士站!”
程心滞了滞,迅速调头跑回二楼,翻出钱包再直奔街口,见有的士就扑过去拦住。
“大姐!等等我们!我们也去!”
小孖在尾后追着,无奈的士绝尘而去,车内的人听不见。
大妹喘着气追上来,平生第一次跑这么急,却仍旧追不上。
她看向小孖,边大口大口喘气,边指责:“又话……你跑步……快……怎么都……追不上!”
小孖扶着膝盖喘息,不甘不服:“不是我……跑得慢……是大姐……跑得……快!”
年纪大就是不一样,人高腿长,一步开他两步。
待气息平伏了,大妹望着的士远去的方向,问:“郭宰这次是真的去香港了?”
“嗯,”小孖擦着额头与颈上的汗,“听讲以后都不回来了,逢年过节都不回了。”
市巴士站不算大,去深圳只有两条线路,罗湖和宝安。程心在罗湖那边的候车室转了转,不见郭宰人影,便往上车处奔。
恰巧有辆去罗湖的巴士正在检票,程心想上车找人,检票员不让,她只好绕着车身巡了两圈。
并拿手做成喇叭状,叫唤:“郭宰!”
巴士后排某个车窗被推开半截,程心发现这个动静,立即凑过去。
郭宰探出头,目光一扫便与车外的程心对上。
大巴士车身高,程心仰头望他,霎时无话。
她穿着一身蓝色家居服,裤脚只高只低,衣领有点歪,脚踩拖鞋。
是郭宰先开声的,他笑道:“我要走了。阿爸在关口等我。”
程心也随之笑,“你一个人坐车?无人陪你?”
“无啊,大个仔了,一个人也无问题的。”
“你不会晕车浪吧?有没有提前吃药?小心呕到七彩。”
郭宰秀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我早有准备。”
程心笑出声,“不怕袋是漏的?到时漏你一身。”
郭宰:“哈哈……”
静了静,程心又说:“如果不开心,有不对路,就找机会回来吧。乡下以后也会发展得很好的,你在这里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郭宰只笑,没有回话。
程心:“一路顺风。”
这是第二次对他说一路顺风,比第一次认真,也比第一次沉重。
郭宰转了个话峰:“对不住,过年前答应请你吃饭的,之前一直……我不知道今天要走,阿爸临时通知我的。”
程心举起两只手指,“那加倍偿还,你欠我两餐饭。”
郭宰点头,“好。”
巴士开动,车尾吐出一口黑烟,难闻得叫人想吐。
郭宰缩回车内,收拾心情离开。
程心掩住口鼻站在原地,望着车慢慢驶出站口,俩人都忘了说再见。
大巴士驶出十几米远时,郭宰突然重新探出头,向程心招手。
程心下意识小跑着追上去,见他往自己抛来些什么东西,她双手捧高接住。
沉甸甸的,是一串金属锁匙。
“我家门匙,就得这一串,帮我保管好!”郭宰朝她大声说。
“啊?”程心反应未及,又听见郭宰的道别声:“拜拜!后会有期!”
本来说不出话的程心把握最后时机一样,追着脱口大喊:“我家电话2255379!记得加86765!写信的话是锦中高一4班!4班!”
喊声在大马路上消散极快,巴士驶出了车站,拐个弯又拐个弯,驶进国道。
程心连车尾都看不见了,徒握那串锁匙在路边出神。
一共四条金色锁匙,用银色的金属环串住,并不新正,估计用了很多年了。
他家的门匙给她做什么?这要有什么损失,担当不起啊。
况且她跟他,好像不熟吧。
很熟吗?没有,他们不熟,不熟到没资格替他保管家门匙。
她来送行,纯粹因为一场街坊。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开口闭口叫她“老婆仔”,被她骂了打了才收声。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人小鬼大,在商场执意牵她的手,说大人的话,去巴士站送她一大袋零食,天啊,一大袋啊,沉死她了。又在M记用手臂保护她……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要和她做笔友,她不回信他就生闷气。他的信一度皱巴巴,内容则一直口花花。
只是最近也是最后的那一封信,这位街坊始终没有回她。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又更晚了…………[泪目]
第97章 第 97 章
在康顺里有一位街坊,自小梦想去香港一家团聚。后来他实现了梦想的前一半——去香港。
至于后一半——一家团聚,杳无了期。
程心在房间踱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收藏郭宰的家门匙。
她本没有收藏东西的习惯,连童年必备的储钱罐都没有。
将锁匙放柜筒衣柜吧,感觉光秃秃的没遮没掩,不安全。放枕头底吧,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挑三挑四不满意,于是好一段时间那串锁匙直接放她身上,上学放学寸步不离。
亦因如此,每当不经意碰到它翻出它或者听见金属摩擦的轻细声音时,程心总会记起锁匙的主人。
离别时她告诉的电话号码,他记没记住?离别时她所讲的高一4班,是指九月之后的她的新学期班级,他又理不理解?
偶尔还会多想一些,比如他去到香港怎么样了,是不是真的睡在那个可以看见海的房间,有没有遇上高兴的事能让他的心情稍稍开怀。
大妹说家里没有接过来自郭宰的电话,程心也一直代替生活委员每天去收发室取信。
郭母与郭宰在康顺里有些名气,起初大家懵然不知,后来谁揭了秘,说郭宰去了香港,郭母和郭父闹离婚去了省城,街坊便哗然了。
而“过来人”李婶到处宣扬“我早就估到郭胜会抛妻”,致使许多人向她“请教”,一来二去,故事就更加有声有色。
比他们知道得早,知道得多的程心未能从八卦中搜集出有用的新信息,为此颇为沮丧。
她有过去找郭宰阿爷打听几句的冲动,但很快就制止了自己。
何必呢。
闲来时她会推测,上辈子的郭宰大概也是这样去了香港后没了音信,所以他留给她的痕迹才浅淡如此吧。
某日程心和前锋小学的胡老师通电话,如常问个好,聊一聊大妹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胡老师却无端提起郭宰。
“你那位叫郭宰的亲戚,他退学了?”
程心微微一颤,实话实说:“嗯,他离开这里了,去了别的城市。”
胡老师:“是家人工作调动的原因吗?怎么不让他把这个学期念完,毕业了再走?这不上不下的对他没好处。”
“他……”程心喉咙发紧,说不下去。
胡老师没察觉不妥,主动接过话:“是不是已经找好新学校了?估计也是,哪有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在毕业前奔走的。大人的工作有时候就是霸道,硬性要求太多,没办法将就,就只能委屈孩子妥协。幸好只是六年级,要是高三就麻烦了。”
程心盯着电话机,艰难吐出两个字:“是吧。”
大妹问过她,郭宰小学没毕业就走,到了香港会有中学收他吗?单程证已经到手的表弟陈首陈向可没有急着走,他们都计划念完这个学年,等暑假到了才动身呢。
程心只能回答“不知道”。
她没打算告诉大妹郭宰这趟香港是冒着犯法的险去的。莫讲话他小学未毕业,就算他小学毕了业成绩全年级第一,都于事无补。
一日拿不到身份,一日都不会有香港的学校收他。
每每念及这个节点,程心心窝就特别不舒服。
替郭宰耿耿于怀的。
今年锦中的合唱比赛,在正正当当的五/四日举行。
初三1班齐声演唱《我的中国心》,没有什么技巧可言,也没出其不意的花招,就立正着普普通通地唱。
不知怎的,程心唱着唱着竟唱出些情绪。
这是平日练习乃至过去两年参加比赛都不曾发生过的。
如今在台上,看着台下满席观众,人难得唱到动情。
它的曲调不如《保护黄河》的壮烈激昂,歌词没有《爸爸的草鞋》的婉转深长,却令当时的程心唱得眼眶发热。
尤其唱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时,强忍的眼泪不争气地滑落脸颊。
程心自自然然想到郭宰。
那个被逼抛开乡下一切,只身前往香港的男孩。
无论何时,生老病死,无论何地,香港内地,他真正所渴求的不是去香港,不是出人头地,而是一家团聚。
他有父有母,可一出生就与父亲分隔两地,随母亲单独生活,一家三口相聚的时光往往短暂且匆促,日子看上去富足,实情并不完整。
曾以为不日团聚后,与父亲的日夜相处能弥补昔日的缺失。这个支撑他乐观度过十几年留守生活的愿望,谁料到最后会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