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结婚,观察。
许艾还没说出口的“刚和同学约了要出去玩所以这就准备走了”,被这番老气横秋的发言吓得硬生生缩回嘴里。她转身去看那小姑娘——对方昂着头挑着眉,很是认真。
“……你到底是谁?”许艾忍不住当面问了。
“我知道了,”身后的叶负雪说,“您别老是惦记这件事——安心去玩儿吧。”
他稍顿了一顿,又说了三个字:“祖奶奶。”
祖奶奶……?
事到如今,许艾已经不知道这三个字,和“结婚”那两个字比起来,哪个更奇幻一些。
金钗小姑娘像模像样地点点头,又看了许艾一眼,朝她一笑——长辈对晚辈的,居高临下的,慈祥的,得意的笑,然后转身朝石子路那一头走去。
她的身形越走越淡,差不多走到第七步的时候,穿着水粉色小袄裙的背影完全消失了。
地上那堆球儿早就不见踪影,大概是趁着三人说话的时候,逃了个干净。
石子路上只剩下两人了。许艾原本理直气壮的腹稿卡了壳,短时间内接连受到如此多的惊吓,她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许小姐,”叶负雪先叫了她,“不介意的话,请去我那里坐坐——有些事可能需要对你解释一下。”
不,不需要解释,让你的管家送我走就行——许艾想这么说,但刚才的勇气都是被气出来的,现在不气了,她只得怂巴巴地点点头。
然后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点头,她又小声应了句“好”。
把话问个清楚再走,也好。
叶负雪的屋子果然就在荷塘北侧,与许艾住的东厢格局相似,只是更敞亮一些;院子里种的是一株枫树。
卧室的门关着,叶负雪请许艾在外间的客堂坐了,又抬手为她倒了杯茶。
许艾看到桌上摆着一副围棋棋盘,并不是寻常的黑子和白子,而是一黄一白;白子约莫是玉石料的,至于黄子……许艾认真多看了一眼——大概是蜜蜡。
“刚才你看到的是我祖奶奶,”叶负雪提着茶壶说,“不知道是哪一代的祖爷爷的姐姐,数不清了,反正叫祖奶奶总没错。”
许艾“噢”了一声。
“她七岁上的时候病去了,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是这幅样子留在家里,”叶负雪说,“我爸爸,我爷爷都受过她照顾;我小时候,她也常带我一起玩。”
许艾又“噢”了一声。
“但毕竟是个孩子,又从没出过家门,满脑子老思想,如果她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还请你不要计较。”
许艾又张嘴要“噢”,突然想起在“噢”之前有什么不对的事。
——为什么七岁去世的祖奶奶会一直留在家里?
还有那些……那些鸟雀?
会说话的光球?
不能踏足的荷塘,和突然泛滥的泥浆?
泥里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伸手抓人?
许艾斟酌着应该怎么把这些问题问出来,对面的男人倒是先开了口:“你好像有话要说?”
许艾把想问的问题按重要性排列了一遍,然后开口:“叶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
叶负雪顿了一顿:“许叔叔没跟你提过?”说完没等许艾回答,他自己倒是轻轻点了点头:“也对,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行当。”
许艾顿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爸爸确实没提过叶家是做什么的。哪怕是家里最困难的那几年——房子车子全没了,三口人挤在四十多平的一居室里,连许艾上高中的学费都要出不起——叶家突然来了一张支票的时候,爸爸也没提过。
叶家那张支票上填写的数字,足够让许艾上完高中,上完大学,用最好的电脑,穿最好的裙子;要是物价波动不大,还能出国留个学。
签名是“叶负雪”——当时两家已经退婚了。
爸爸非要打欠条给叶家,叶家非不要;来来回回僵持一个多月后,叶负雪说,都是一家人,给自己未婚妻花钱是应该的,不要这么见外。
许艾的爸爸也就明白了;虽然不太高兴,但这钱确实救了急。
这也是许艾现在拼命念书的原因之一——好好学习,毕业工作,然后还钱,退婚。
总不能又欠了钱,又欠了情。
但现在,许艾有些听不懂叶负雪说“上不了台面”的语气。
他戴着面具,她也没法从他的表情里揣测他的意思。
她想……这应该是自谦自嘲吧?
爸爸一直没提过叶家的事,总不会真的是因为对方“上不了台面”?
那张支票的来历,“上不了台面”?
难道对自己有送炭之恩的人……“上不了台面”?
不知真假,但许艾心里微妙地有些难受。她抬眼看了看叶负雪,对方的脸藏在面具下,看不到表情。
叶负雪提起茶壶,为她没喝过的杯子里添了点水——水位线正好擦着杯沿。
“所以这次许叔叔主动联系我,说你要来过个暑假,我倒有点受宠若惊,”叶负雪说,“别觉得什么‘打扰’什么‘麻烦’,这房子就我和明叔住着,也确实大了点,多一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许艾“噢”了一声。她原本想说的话被他截了。
不过,反正现在她也不想说了。
“但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呀。”许艾刻意换了个轻松点的语气,把话题扯回来。
叶负雪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许艾想了想说:“万一——万一将来我们结婚了,你总得告诉我啊。”
也许是错觉,说到“结婚”的时候,许艾好像看到对面男人的脸红了一下。
红得很快,稍纵即逝,那片红晕好像“唰”一下缩进半张面具里了。
许艾忍不住想多盯着他看的时候,叶负雪开口了。
“我家世代从事的职业……”他停了停,“简单点来说,是‘除魔师’。”
除魔师,按字面意思理解,大概是从事驱邪避恶,祓除祈福这一类的职业——一般来讲,只存活在动画、网游、小说,和小学生的幻想里。
如果是在24小时前,许艾会这么想。
但现在——
许艾“噢”了一声,连连点头。
事到如今,她的世界观就像被强塞了一头羊的大蛇:除了一下子吃太多有些撑着以外,感觉良好。
对嘛,是除魔师的话,什么光球,什么会说话的雀崽儿,什么几百年前早夭的“祖奶奶”……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解释了。
不过,为什么说这工作上不了台面……?
许艾有点理解不了,她直接这么问了。叶负雪一顿,默了片刻,然后说了句无关的话:“你刚才是不是在荷塘边上弄脏鞋子了?”
许艾顺着随口一应:“是啊,吓我一跳——说起来,那个荷塘里到底有什么?”
叶负雪没有解释,只是淡淡说了句“以后不要离那里太近”。
“这一次是我忘记嘱咐,让你受惊了。”他说。
许艾正要追问,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想看荷花,下次我同你一起去。”
说完他弯起嘴角笑了笑。
许艾觉得,这位叶先生似乎没有昨天那么冷淡客气了。于是她也跟着咧嘴一笑,哪怕对方看不见。
她想,那些事既然人家不想说,那就不要一直追着问了。
“你还下棋?”许艾看着旁边的棋盘换了个话题。
“听落子的声音可以辨明方位,”叶负雪说,“没有什么难的。”
……真的假的?
叶负雪扁扁嘴:“其实一半一半——一半靠听,一半靠看。”
这个就更假了吧……许艾想,想想而已。
叶负雪笑了笑,从棋篓中拈了一枚白子放在桌上。
“白棋是玉石,从死物中来的,没有生气——但落子声清脆,很容易分辨。”
然后是一枚黄子。
“黄棋是蜜蜡,从活物中来——但凡生者必有魂,”叶负雪说,“即便现在已经死去,只要它曾经活过,我就能看见。”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具上的那枚眼睛里,似乎有隐隐的暗光流动。
许艾想了想:“所以……你其实也能看见人,也能看见其他活物?”
叶负雪微微侧过头,面具上的眼睛正对着她。
“我看见的是魂。人和人,人和物,所附着的魂都是有区别的,”他说,“你现在坐在我面前,我眼前就是一团纯净的光芒。”
许艾还在理解他说的话,叶负雪又迟疑着补充了一句。
“我是想着万一将来结婚了……迟早也得告诉你,所以顺便说一下。”
许艾,20岁,10岁开始学棋——在少年宫兴趣班里。
她和叶负雪下了一下午的棋。
又下了一晚上的棋。
不记得一共下了几局了,反正她只赢了1局。
——最后一局,对方让她的;因为她说“今天赢不了我就不走了”。
第4章 除魔师的客人
许荀的电话又打过来的时候,是晚上7点,许艾正倒在床上追剧。电话那头的许荀有气无力,像只叫倦了的青蛙。
“我打电话问过老爸了,问他叶家是做什么的,他为啥要卖你——他啥都没说,反倒把我骂了一顿。”每一个停顿都疲惫又忿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