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夫妻,孩子,老人,一个个都穿得十分考究,一看就是是养尊处优的富贵人家;然而八只眼睛四双眼神,一双比一双凄风苦雨,八个黑眼圈挂得整整齐齐,光是看着就觉得心酸。
许艾被看得有些紧张。她吸了一口气,抬头挺胸地进屋,看到明叔示意她上座,于是在上首主人的位置坐下了。
“你是哪位?”赵先生皱着眉头看她。
许艾一时语塞:是哪位?
“这是先生的远房表妹。”明叔说。
许艾点点头:“叶——表哥有些话让我代为转达。”
赵先生又把她上下一打量,点点头。旁边的赵太太愁眉苦脸地拿手绢擦了擦眼泪。
许艾瞄了一眼藏在手掌里的纸条:“表哥说上午是他不对,冒犯了,希望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赵先生一愣,转头和太太对视了一眼。
许艾继续说了:“表哥说当时他想得少,没了解你们的苦处,现在想想你们也定是有为难的地方,要不是情非得已,实在没了办法,肯定不会麻烦老人家。”
赵老太太咳嗽了一声,眼神不太对。
许艾又扫了一眼纸条:“所以表哥说,下次还有这样的问题,你们不如和老人家谈谈。”
“……和老人家谈谈?”赵先生重复了一句。
“是啊,”许艾说,“他说他一个外人,对你们的家务事也不方便插手,不如你们自己直接过去找——”
——“怎么说话呢!”赵太太“啪”地扔了手绢,拍桌子站起来。
老太太也“呸”一声骂上了,说得又快又急,不知道带了哪地方言,许艾根本听不懂。那边的小儿子“哇”一声哭出了来,连哭带吼,还蹬腿,房梁都能给他震下灰来。
许艾望向赵先生。对方两眼通红,面颊上的肉都气得抖成打摆子。
“这真是叶负雪说的?”赵先生问,每个字都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的。
许艾,20岁,饱览天下宅斗小说,掐架套路张嘴就来。
然而她看的宅斗小说的主角,可不会在没有半点提示的情况下,就能和对方撕成一团。
这是什么情况?明明叶负雪的条子写得客客气气,为啥他们听了……反而原地爆炸了?
她正要试图挽回局面,旁边的明叔拉了拉她的袖子:“先生刚来的纸条,让你接着念。”
这是叶负雪刚刚写完送来的?许艾来不及多问,赶紧接过,然后咳嗽一声:“等等先听我说,可能有些事还没解释清楚。”
说完她翻开了纸条——
看到那行字的第一瞬间,许艾毕生所学的全部脏话从她脑中汹涌飚过。
第6章 除魔师的纸条
刚才听叶负雪说,有些话他不方便当面讲,需要自己转达的时候,许艾只是觉得——他可能是因为刚刚骂过人家,有些害羞,所以不想亲自出面。
虽然不许她当面打开纸条这件事有些可疑,但纸条上的话非常正常,谦逊有礼,进退有度,完全找不到任何“不方便”的东西。
所以果然是因为害羞吧?
几分钟前,许艾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她已经看到了第二张纸条。
——[屏蔽]了个[屏蔽],还真的都是些不方便当面讲的话啊!
许艾把纸条飞快地扫了个遍,事发经过她基本了解了,只是没找到半个能说的字。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竟然有人能在完全不带脏字,完全不用粗话,完全遵守语法规则的情况下……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然而那一声“听我说”已经说出了口,现在对面四个人八个黑眼圈全都盯着她;连那个屁孩都不哭了,鼻涕吸溜吸溜的,眨巴着眼睛看她。
必须说点什么了。许艾又扫了一眼纸条,整理了段落大意。
“是这样的,诸位不要生气,”许艾再次清嗓,拿出了宅斗剧的演技,“表哥可能表达上不太妥当,但他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没能把话说明白。”
赵太太“哼”了一声,坐下去了。
“刚才那几句都是他发自真心的劝解,不过可能没顾及你们的感受,所以不太好听。”
赵老太太不说话了。
“那叶先生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赵先生说,“他上午来的时候,我全家为了求他,好话说尽,就差给他跪下了!他倒好,哼都不哼一声,转身就走——有这样的吗?!”
许艾刚要说话,原本已经坐下的赵太太又拍了桌子站起来:“对啊,有这样的嘛!我婆婆差点给他气死!本来我都说别来这一趟了,老赵非说叶负雪就是这么个鬼脾气,心还是好的,多说说肯定会给帮忙——哈,帮忙?我看他就是把人气死之后再发死人财的吧!”
“拉千刀的龊瞎子!我看也毛得了不起!”老太太扁着漏风的嘴骂了一句,这一次许艾听懂了。
许艾吸了一口气。
跟他们比起来,陈玉临刚刚说的那几句,简直温文尔雅得像言情剧台词。
许艾改变主意了,不跟他们客气。
“你就直接告诉我,叶负雪说了啥,”赵先生说,“我家这生意,他到底是接不接了?”
许艾看了他一眼,沉下嘴角:“那我就说了。”
四个人又静下来。
“表哥的意思是——你们家先人活着的时候有多大能耐,死了之后,还是多大能耐。”许艾一字一字地说。
客厅里瞬间一静,吸鼻涕的声音都停了。
“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做不到的事,你们还指望他死了能做到?他活着的时候没保住自己的小金库,让人一张纸条举报揭发了,现在你们还妄想他能保佑你们的皮包公司红红火火?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个仗着鸡毛令箭贪赃枉法的小官,你们指望他保佑你们升官——怕是不行,要行他自己早行了;发财——可以倒是可以,只怕长久不了,毕竟他也不知道什么发财的正道,谁知道会不会跟他一个下场。”
这一段话说完,客厅里还是静着,只有椅子上的鼻涕虫断断续续地吸了吸鼻涕。
许艾继续开口:“你问表哥什么意思?我来替他说:希望你们心里有点数,放过自家老爷子——他活着的时候为自己的赃款担惊受怕,死了还要操心你们这群不孝儿孙坐吃山空,你们能不能有点出息,要钱要房子自己去挣,别再给他增加负担了?”
以上这段不在纸条上,是临场发挥。
许艾,20岁,动口不动手这件事,没有虚过谁。
赵先生脸上的肉又开始哆嗦了:“你——”
“你们这些人啊,一把年纪,上有老下有小——上指望老的保佑,下指望小的成才,”说着许艾看了一眼那鼻涕虫领子上的贵族名校校徽,“你们自己呢?给老的烧柱香,给小的交了学费,就没你们的事了?毛孔里滴出来的懒汁要是能变成石油,倒是能供你们十代吃喝不愁——下次求先人的时候顺便把这个愿望也带上,反正都是实现不了的,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鼻涕虫不吸鼻涕了,低着头偷偷看他妈。
“最后再给你们总结一下表哥的意思——你们家先人是指望不上了,他也没办法;有求死人的工夫,自己争气点,不比烧香拜佛强?”许艾顿了一顿,视线一扫,“够清楚了吗?不清楚我可以再举几个例子。”
赵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刚才他坐着的时候,许艾还没觉得怎样,现在他往客厅中间一站,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房间的光线都被挡得暗了一暗。
“你的废话我也不想听,”赵先生大步走到她面前,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横肉朝许艾落下,“就给我一句准话:叶负雪是不是不准备再和我们赵家来往了?”
许艾迟疑了一下,没开口——这事她可做不了主。
“让他自己过来说。”赵先生说。
“我觉得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许艾坐在椅子上看他,“你是要听他本人再把这些话重复一遍?”
赵先生“嗤”地一笑:“我是怕他忘了,我家老头和他爷爷是什么交情。”
这句话一甩出来,坐在旁边的两位太太又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了。
作为“远房表妹”,许艾觉得,按常理来讲,自己的戏份已经结束。但要她败退在“祖上交情”这种屁话上,她又有点不太甘心。
她转头去看明叔,然而对方又不见了,可能是在她专心嘴炮的时候离开的。
“你去叫他出来,或者我们过去找他,”赵先生说,“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我们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他要是亲口说一句——”
客厅的门开了,门轴“吱呀”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叶负雪背着手从外面进来了。
赵家的几人立刻正了正坐姿。赵先生也客气地让到一边。
“……负雪。”他叫了他名字。
叶负雪点点头:“赵先生。”
赵先生讪讪一笑:“我刚刚和你表妹聊了会儿,她说——”
“她说什么,都是我的意思。”叶负雪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他径直绕过他,在许艾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上首两张椅子,一左一右。
赵家几个人又面面相觑。赵先生提了提嗓子:“你是说,你确定不管我们家的事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家叶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