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许艾回到客厅,在茶几旁的屏背椅上坐下,端起莲口杯,像模像样地啜了一口茶。
许家毕竟也曾经“高门大户”过,这点架势她还是懂的。
刚放下杯子,许艾看到书房里的小窗开了——明明一分钟前自己才亲手关上的。她于是又过去关了窗,再回到客厅。
刚坐下,窗户又开了。
许艾皱了皱眉头,过去重新关好窗子,又推了推,确认推紧实了,才回到位置上坐下。
——那扇雕花木格窗轻轻一弹,“吱呀”地敞开,好像屋外有人推了它一手。
许艾刚要站起来,突然听见“嘻嘻哈哈”的轻笑声,从屋外传来的。
她立刻想到刚才那群躲起来的小孩子——错不了,一定是他们在寻她开心。
这么一想之后,许艾就不再管那窗户——随它去,爱开不开。她在椅子上坐直了,又喝了一口茶。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平平稳稳,由远及近。然后有人敲了三下房门,许艾立刻站起来,上前开门。
一个清瘦的男人站在门口,长身鹤立。他穿着一领月白的长衫,逆着光,整个人通透得几乎像块玉。
只是他的脸上覆着一张面具,把眉眼鼻梁都遮蔽了。面具似乎是用白色的锦缎做的,非常贴合他的脸型线条;眉心的位置上画着一个古怪的图案,线条柔软复杂,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
不必介绍,许艾知道这是谁。她带笑地叫了他一声:“叶先生。”
笑得非常明显,怕他听不出来。
男人勾起薄唇,也朝许艾一笑。许艾赶紧侧过身,把他让进屋来。
她想起一段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话:唇薄的人,说起话来嘴上带刀。
然而面前这一位倒似乎很和气的样子。他只轻轻说了句:“我是负雪。”
声音朗落清澈,像雨点打在琉璃瓦上。
许艾当然知道他的名字。她又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板,虽然个高,但细胳膊细腰的——怕是挨不住哥哥两拳。
叶负雪请许艾落座,自己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然后提起茶壶为她添水;许艾看到他的手,筋骨明晰,线条利落得像刀削出来的。
虽然说是双目失明,但他进门后的这一套动作,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是个盲人。许艾想,也许因为是在自己家里,所以习惯了家具的摆位朝向吧。
她又朝他的白缎面具扫去一眼。
杯子里的水位线刚到八分满,叶负雪的手腕一提,把茶壶放回桌上。
然后他与许艾闲闲地谈了几句,谈家里的事,谈学校的事;都是许艾早有应对的问题,她落落大方地回答了。未婚夫妻的第一次见面,倒是客气得像新班主任家访。
客套话说得差不多之后,叶负雪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明叔说就好。”——看来那位司机果然不只是司机。
许艾应了声好,又想起一件事来:“叶先生家里住着几位小朋友吗?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说话,只是我一过去,都跑没影了——倒是挺可爱的。”
叶负雪略一迟疑,摇了摇头:“没有,本家只有我和明叔住着,堂表家的亲戚都不在这里。”
许艾一愣,又转头望向书房——那扇小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
“可能是附近农家的孩子。”叶负雪这样解释道。
叶家的晚饭是四菜一汤,家常菜,二荤二素,没什么山珍海味但都料理得很精致。白瓷碗盘淡雅莹净,正好摆满一张小圆桌。
圆桌旁只有初次见面的未婚夫妻,气氛干涩得像一个贴扁了吹不开的气球。许艾小口地嚼,小口地咽,夹菜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不让筷子碰到碗盘。
叶负雪20岁那年,他的双亲车祸去世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这件事许艾是知道的。只是在这顿饭之前,她对“只留下一个人”这件事没有什么实感,就像任何一条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八卦。
许艾悄悄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男人,对方正握着瓷勺舀汤——和他倒水时候一样,一滴没洒。
落筷也是,又稳又准,完全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
只是许艾忍不住想,父母去世后的这十几年里,他每天都是一个人吃饭的?
许艾的妈妈也去世了,但她家里有爸爸,有哥哥,每天都吵得不行;有时候做了妈妈爱吃的菜,大家顺势说起当年的事,伤感怀念一阵,又“嘻嘻哈哈”地吃饭了。
毕竟妈妈说过,吃饭是最应该开心的事,会笑嘻嘻地吃饭的人,日子一定也很快乐。
许艾又看了对面的人一眼——白缎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但他连话都不说,想来也不会在面具下“笑嘻嘻”。
这十几年里,他的每顿饭都这么安静、冷清?
许艾想了想说:“这鱼香肉丝挺好吃的。”
叶负雪顿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许艾放弃找话题了,开始一边扒饭,一边考虑怎么离桌。然而她还没开口,叶负雪先搁了筷子,让明叔上茶。
“你好像不怎么下筷子,是不是不合口味?”他问许艾。
许艾的“不”字都要出口了,一转念,实话实说:“是清淡了些,我平时吃得重,有点不太习惯。”
叶负雪马上转头吩咐了明叔几句,然后对她解释:“许叔叔的电话来得急,匆匆忙忙的没什么准备,怠慢了。”
两人喝着茶,又不咸不淡地聊了会儿,就各自回房去了。
也不知道该说他是客气,还是冷淡——许艾在电话里是这么跟哥哥讲的。
哥哥在电话那头“啊?”地扬了嗓子。
“这不是正好嘛,”许荀说,“反正你又不准备和他结婚,大家客气点,分手还是好朋友,买卖不成仁义在。”
许艾一想,说的也是。
虽然退婚的也是叶家,重新订婚的也是叶家,但这一次的婚约,也没说是非结不可——叶负雪后来也说过,令嫒还小,等她大了,尊重她自己的意思,不必强求。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
但许艾万万没想到,大一暑假的第一天,她拖着箱子还没走出校门,就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爸爸说——“今年暑假你不用回来了,去叶家过吧。”
许艾完全听不懂。她问爸爸为什么,怎么了——第二个问题还没说完,爸爸挂了电话。
然后许艾就看到叶家的车子在校门口等她了,连个逃跑的机会都不给。
哪怕现在想起来,她还是气得哼哼。
“我刷了三天才抢到车票的!”
“有什么好气的,”许荀说,“就当在远亲家里做客啊。”
许艾“哼”了一声:“可是他闷声不响,还连个表情都看不见——你试试?多别扭!”
许荀说:“你是去过暑假,又不是去坐牢,要是真的过不习惯,你不如随便找个理由跟那位叶先生说,和同学约好了要出去玩,不能久住——他们难道还能把你扣着不放?”
许艾想了想,这倒还真是个办法。
但爸爸那个电话实在奇怪,她之后再打他电话他又不接;所以在没搞清楚情况前,她不敢轻举妄动——万一亲爹真的准备把她卖了,怎么办?
何况,除了和户主不太熟悉之外……这避暑山庄要啥有啥……还真的没什么好挑的。
“过两天再说吧,我再观察观察。”许艾这么答道。
挂了电话之后,她朝窗外望去,宅子里几乎一片漆黑,只有主屋那儿还亮着灯;许艾猜是明叔正在料理家事——毕竟,这儿的家长是不需要灯的。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白天路过花园荷塘的时候,她看园子里连盏路灯都没有。现在入了夜,天上月明星稀,反倒比地上亮堂。
手机又震了一下。许艾瞥眼一看,是条信息,发信人的头像是个咧嘴大笑的小伙子,和他咧嘴大笑的哈士奇。
看见这个人,许艾条件反射地就撇嘴“啧”了一声。
李扬:你回家了?怎么走得这么快啊,我刚才还想过来问你要不要顺风车[扁嘴]
李扬:你家在Y市对伐?我月中要去那儿旅游,到时候出来玩呀[大笑]
许艾“啧”着的嘴唇慢慢放下来了。
许艾:我现在在乡下老家,到时候再说吧
李扬:[害羞]
李扬:[OK]
——非常OK,这下理由都是现成的了。那一边的小伙子还在不停地刷消息,许艾也懒得看,直接把手机一丢,仰头就朝床上倒了下去。
无所事事的晚上八点,有空调有WiFi有零食,许艾在床上懒懒地摊开身体,好像一只晒太阳的水獭。她想,也许自己来之前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就像哥哥说的,不过是来远亲家的别墅里过个暑假,怎么就——
她又听见小孩子说话的声音了。
从窗外传来的,悉悉索索,像搓糖纸似的。
白天的时候,叶负雪说,她听见的大概是附近农家的孩子在说话;许艾当时就信了,也没往下问。但现在一想——这片山脚下都是叶家的地,哪来的“附近农家”?
就算有,晚上八点多,荒郊野外,还放小孩子出来玩?这高墙大院里,还听得见小孩子在外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