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提起许道萍,七娘只偷偷朝陈酿看了看。
他虽闭着眼,眉头却轻轻蹙了一下,手指不易察觉地微颤。这些,七娘自然皆看在眼里。
她回过头,一声轻叹,似是自语:
“许姐姐的担心,倒比菱儿多一分。”
“你说什么?”五郎问。
七娘只摇摇头,又看一眼陈酿,再不言语。
陈酿此番不得参加春闱,便还是一介布衣,纵使父亲看重,也已是无甚用处了。
她不再叹息,亦不理五郎,只呆愣坐着,似有心事,又似万事无心。
时至府中,庭院里暗乌乌的全是人。
只见周夫人望着渐近的车驾,一面向朱夫人道:
“好在已回来了,听说是遇着山贼。可怜见的,也不知可伤着了没有?”
朱夫人听她言语,自知她含沙射影。一美貌的妙龄小娘子,落入山贼手中,到底不能放心。
朱夫人面色镇定,只笑道:
“陈先生与她一处,想来无碍的。”
周夫人自讨没趣,讪讪笑笑:
“是了是了,不过母亲她老人家多担心些。”
提起老夫人,朱夫人心下自是一紧。
老夫人年纪大了,又连着熬两夜,已然撑不住。病来如山倒,那时家中又乱,只让人去请了薛仁来。此时,薛仁夫妇正于她榻前侍疾。
老夫人病倒前,只一味地骂谢诜夫妇。不知是因着担心,还是有意告诫。
见老夫人言语神情,似乎许多事,她已然知晓,心中分明。这便不得不让人多留心几分了。
谢菱跟着仪鸾宗姬站在后边。她心下只奇怪,昨日许道萍极是忧心着急,今日却不见她身影。
谢菱遂问:
“大嫂,怎不见许姐姐?”
仪鸾宗姬蹙眉道:
“你许姐姐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昨日熬了一夜,又有些不好。她本也闹着想跟来,只是母亲劝着,要她好生将养。若她再出些事,家中岂不又添一乱?”
谢菱点点头,倒是此理。
昨夜听闻七娘他们遇着山贼,许道萍直站不稳,眼睛一翻,差些倒下去。
只是她这般反应,谢菱倒觉着有些奇怪。不过一位异姓姐妹,便是感情再好,何至于这等伤心?况且,是否出事,那时还不知呢!
谢菱正思索间,只见七娘他们的车驾已至。二郎与四郎骑马行在前面,众人却都身长了脖子要看车里。
只见七娘身着丫头的衣裙,一把长发齐齐束在脑后,素面朝天,不施脂粉。
众人皆不曾见过她如此清素的模样,纷纷好奇地多看几眼。
不过,虽是清素,倒也整洁干净,总算不至失了贵女的体面。现下想来,陈酿那番梳洗折腾,倒免了许多闲话麻烦。
七娘方下款款车,由五郎扶着,陈酿跟在身后。她闻得周围喧闹四起,正觉难以忍受,便见着人群皆朝自己涌来。
母亲与二婶母行在最前,大嫂、四嫂、菱儿……后面还有一众丫头婆子。七娘忽觉喘不过气,眼前众人渐渐模糊,直倒了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心2
众人免不得又是一番慌乱焦急,唤薛仁来一看,原是七娘两夜未眠,竟睡着了。
陈酿跟随人群至她院门,却渐渐顿住脚步,迟迟不肯进去。
听丫头说,七娘不过是睡着,他遂放下心来,只低头笑了笑。这个七娘子,总能吓得人心惊肉跳的!
他步向附近的花园,只漫无目的地踱步。
春花烂漫,莺燕声声。人都道: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样的景,本该是贺他高中之喜,如今,只得孤芳自赏之。
陈酿至今也想不明白,十年寒窗,当时,怎就那样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春闱,竟无丝毫犹豫的?
他正兀自思忖间,只见不远处一侍女正来。定睛一看,原是许道萍身边的湘儿。
恰见着陈酿,她俯身一福:
“陈先生总算回来了。”
她一脸忧色,上下打量着陈酿,忽双手合十,只自语道:
“谢天谢地,小娘子该放心了。”
陈酿忽忆起,方才庭院中,他四下看过,众人皆在,唯不见许道萍的身影。
他忽心下一紧,只问道:
“你家小娘子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湘儿垂眸叹了口气:
“先生也知道,小娘子身子不大好。听闻你们落于山贼之手,彻夜难眠,忧心并着惊心,也就病下了。”
陈酿深蹙着眉,望了一眼许道萍的庭院。蒲柳弱质,到底还是个多愁多病的身!
他只道:
“我有一物,要烦你交与她。本当春闱之后给的,如今……”
陈酿蓦地沉吟,如今又说甚春闱呢?
湘儿随陈酿至他书房取来,原是一本空白诗册。他又新夹了一颗青草,不知名状,只让湘儿一并送去便是。
湘儿方至许道萍闺卧,只见她斜倚枕屏,面色如纸,有小丫头正伺候她吃药。
见湘儿进来,她只拿丝帕掩面,一面细语斥道:
“你又跑何处去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可别糊里糊涂惹出些乱子!”
湘儿接过药盏,打发了小丫头去,自伺候许道萍吃药。
“小娘子,我遇着陈先生了。”湘儿笑道。
许道萍一惊,猛咳了几声,连连问道:
“他回来了?可伤着了么,如今又在何处呢?”
湘儿忙替她顺气:
“小娘子别急!都回来了,陈先生没事的,眼下已回房歇下了。”
许道萍缓缓呼出气,点了点头,遂也放下心来。
“只是,”她忽问道,“今日可是春闱之期?”
湘儿拈指算来,猛瞪大了眼,一时不敢回许道萍。
她见手中握着空诗册,忽灵机一动,只岔开道:
“小娘子你瞧,这是陈先生方才托我与你的。”
许道萍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只接过来瞧。
那册子并无字迹,想来是予她书写之用。她轻轻翻开,忽闻得一阵幽微药香,倒也熟悉。
细细嗅来,她方蓦地一惊。
页页诗册,原非寻常竹纸。此是以药草为材而制,皆为许道萍寻常所用之药。
莫说其中几味本不易得,便是以何等份例入药,如何成纸?皆是极为考究,极费功夫的。
她拥着诗册,只叹道:
“听七妹妹说,他近日多读药典,不想竟是为着这个。”
许道萍素爱诗书,有这册子,她平时作诗弄文,也能熏着药气,总会好些。
若非知己,如何能有此等心思?
她生来易感,只黯然垂泪。
忽见册中滑落一株青草,许道萍拾起瞧了,原是离草。
记得陈酿说过,不论如何,春闱后,是一定要走的。
可如今他错过春闱,三年时光,又要往何处去呢?留她只身在谢府,岂不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人?
这方离草来得这般决绝,上元之事,倒像是一场梦。
一时心绪上来,许道萍又咳了几声。
湘儿虽不明原委,也劝道:
“小娘子宽心些!既知他是为你,便是感他心意,也该兀自保重些。”
许道萍叹了口气:
“此番,他为着七妹妹错过春闱,着实可惜。哎!七妹妹也太任性了些!”
湘儿心中亦不平:
“可不是!她万人瞩目,众星捧月,向来我行我素,丝毫不顾旁人!可陈先生的前程,却……”
湘儿说不下去,只蹙眉望着许道萍。
“想来,他心中自有轻重,也不是人逼着他去的!”许道萍垂眸道,“他本为七妹妹的先生,若是不去,我反倒看轻他!”
她端详着那药香册子,又唤道:
“湘儿,取笔墨来,我写几个字。”
湘儿自不耽误,忙将案头旧笔取来,自己托着砚台。
许道萍字如其人,清瘦见骨,弱柳扶风,颇有些当今皇帝瘦金体之风。只是女子柔弱,虽有形似,到底无其筋骨。
她对着封面比划,指腕游移间,题下“灵犀集”三字。
她低头,又叹一口气,只望向别处。
便是终有分别的一日,但愿心有灵犀,方不负这册子,不负这一行字。
陈酿自回书房,只觉万事皆无心绪。
丫头见他回来,一面奉茶,一面道:
“先生回来了。前日先生不在,二郎还着人传了口信来,说要在灵宝寺后山的瑟瑟亭,为先生的春闱祝酒。”
才提及春闱,那丫头忙住了嘴。陈酿正是错过了此番春闱,她此时偏提,岂不是故意找他的不痛快。
陈酿看她模样,只道:
“不要紧的。不过,你适才说,什么口信?”
那丫头遂又说了一遍。
原是二郎邀陈酿至瑟瑟亭,欲祝他春闱高中。
陈酿低头笑了笑,如此一来,一切皆能讲通了。
为何史雄埋伏在那处,为何二郎未卜先知,原皆是因着这个口信。
口信不似帖子,事情一过,也留不下个证物。况且,谁敢凭空污蔑他谢汾?
陈酿只让那丫头再莫提及此口信。
春闱之事,多思无用,过了也便过了。可他的拒婚之举,牵连甚广,又岂能只是一句“齐大非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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