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遂向陈酬道:
“诶,老陈!你看那头!”
陈酬正捧着账册,就着一盏豆灯,点算酒肆账目。
“看什么看?”他不耐烦,“没见我忙着呢!”
韩氏轻哼了一声:
“你忙?你能有人家谢小娘子忙?”
陈酬一面番账册,一面道:
“她不是染了风寒么?又忙什么?”
“对了,”他抬起头,“谢小娘子可好些了?我想着还是与酿儿讲一声,未免他担心。”
韩氏白了他一眼:
“不过小小风寒,还值得写封信去讲?”
她在案前坐下,抓了一把炒瓜子,边嗑边道:
“这些小娘子,也不知养的什么习气!她家如今已没了,却还端着那样大的架子,也不知给谁看?二弟没走时,也不见她这样!”
陈酬一愣,方顿了笔,只道:
“哪来这样大的火气?我看人家谢小娘子挺和气的。”
“哟!”韩氏撑着下颌看他,“你不会看上那小丫头了吧?”
陈酬白她一眼:
“胡说什么!”
韩氏笑了笑,方道:
“不是我刻薄。你看她,一个风寒折腾那么些时日。如今战事吃紧,药价飞涨。她三天两头地害病,咱们哪里供得起?”
陈酬摇摇头,将账册收好,又道:
“这话言重了,不过寻常药材。况且,她是二弟带回来的,不好生养着,二弟哪里如何交代?”
“不提二弟也罢!你既提了,……”
韩氏忽顿住,眼珠转了转。
她朝陈酬身边挪近些,压低嗓子道:
“你也看到了,那个什么韩将军,对二弟很是器重。日后二弟发达了,什么样的小娘子娶不到?”
韩氏摊开手,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只道:
“如今陛下在扬州,官家的小娘子岂不跟着就多了?前些日子,还有媒人跟我打听二弟呢!”
韩氏又朝七娘屋子的方向轩了轩眉:
“再看家里这个,又不是从前的身份了,只怕是拖累二弟啊!”
陈酬看向她。
原来,说了那么些谢小娘子的不是,就是为了这个啊!
他蹙眉道:
“这我知道。可谢家对二弟,到底有知遇之恩啊!”
韩氏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只道:
“那二弟就该一辈子带着这个拖油瓶?说句不好听的,男未婚,女未嫁,她不明不白地跟着二弟,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再说那个谢家,”韩氏接着道,“二弟从前没帮他们做事么?什么知遇之恩!不过是相互利用,和你的酒肆生意有甚两样?”
韩氏见陈酬不语,又道:
“况且,二弟一路南下护着她,天大的恩情也该还完了!”
陈酬默了半晌,这样一说,似乎也有道理。
世人皆知,婚姻事关前途,尤其陈酿这般,没什么背景的读书人。
如今的七娘,地位、人脉、金钱,什么也给不了他!
陈酬又开始捻他的小胡须。
韩氏忽推他一下:
“你倒是说话啊!”
“只是二弟……”陈酬有些犹疑。
“二弟不是不在么!”韩氏道。
她又指向七娘的窗口:
“咱们不能白养着她,但也得给二弟留些体面。过两日她好些,我便交些家务给她,前头的生意也需照应着。若她知趣,来日给二弟做个妾,也不是不能的!”
陈酬将她的话想过一回,似乎是最妥帖的法子了。
☆、第八十五章 长相思2
秋夜开始转凉,七娘夜里作文也披上了薄袄。
陈酿不在,她唯有自己珍重。
七娘又誊过一首李清照的词,只觉神思昏倦,再写不动了。
她抬手按了按后颈的穴位,一时想起韩氏白日的话,只蓦然愣住。
韩氏虽是玩笑语气,可其间不满,七娘又怎会听不出?
陈酿拿她当最亲近的人,陈家兄嫂却未必。
酿哥哥在时,顾念着他的面子,他们自然将七娘当做客人招待。
况且,自来陈家,七娘的起居便是陈酿亲自打点,实在也没麻烦他们什么。
如今陈酿外出,韩氏又哪里愿意供个小祖宗呢?
七娘叹了口气。
想当年在汴京时,谢家七娘子外出,哪回不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
如今至这等寥落境地,还平白遭人嫌,大抵应了那句词。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忽一阵风过,吹得窗外芙蓉树颤动。映上窗间的影也跟着颤,晃得七娘一惊。
虽隔着窗,她亦能感到忽来的寒意。
七娘紧了紧身上的薄袄,将案头的匣子打开。
其间一个锦囊,是陈酿临走时给她留的钱。只说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倒不必吝惜。
如今他的书画价高,赚钱不难,七娘也欣然收下。
只是不承想,这将成为贿赂之银!
七娘自嘲地一笑。
也不知酿哥哥知晓后,是否会哭笑不得。
她起身步至窗前,只斜倚着窗棂。
今夜的月色清润而俊朗。难怪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酿哥哥那里,是否也正赏着同一轮明月呢?
战地的月色,自然与百姓院落不同。
陈酿在营帐外的山丘坐着望月。此处虽非北地,却因着战事,添了分大漠孤烟的苍凉。
山丘之下排满了士兵,分班守夜,有条不紊。
连这小小的山丘之上,亦有负责侦查的哨兵。
有几个换班的哨兵上来,见着陈酿,热情招呼道:
“陈参军,好雅兴啊!”
他们也抬头看一眼月色,又笑道:
“今夜月色极好,咱们守得此夜,倒也风雅。”
说罢,又继续朝前行。
陈酿含笑目送,一时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年轻的生命,随时可能变作刀下亡魂。
也许在明日,也许在下一刻。
可他们此时,却笑得灿烂至极。
陈酿是亲眼见过战争的。
南下路上,有几回就险些被金兵追上。
他见过马革裹尸,见过哀鸿遍野。但此时身在军营,看着这些,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他的肩上,多了分责任。
要守护的不仅是皇室与百姓。在后方,还有他的家人。
还有,他的蓼蓼。
也不知,她是否也赏月呢?
且当是千里共婵娟吧!
陈酿自腰间取出一根短笛,正待吹来。
“陈先生!”
身后忽有人唤。
陈酿回过头去,原是史雄夫妇。
史雄依旧一脸络腮胡,行伍气更重了些,身形也比从前魁梧许多。
李夷春大大咧咧地跟着,一派女中豪杰的风范。只见她意气风发,似乎很喜欢军营的生活。
“陈先生!”史雄热情道,“我就猜你在此处,夷春非说你在帐中!”
陈酿忙绷紧了神经,起身道:
“可是有军情,韩将军召唤?”
史雄与李夷春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史雄拍着陈酿的肩膀,又拉他坐下:
“不是不是!陈先生太紧张了些!这些日子都忙着部署,你来了许久,也不曾好生说一回话。”
陈酿这才放下心来。
他笑了笑,道:
“史大哥说的是,老友相见,难得一聚。”
不待史雄说话,李夷春便抢着道:
“我那谢七妹子怎样了?陈先生怎的不带她来?上回她教我念的书,已烂熟了呢!”
史雄朝她瞪了一眼:
“七娘子何等身份?能和你一样舞刀弄剑的?”
陈酿含笑摇摇头。这二人还是老样子,一日不吵便浑身难受。
他遂笑道:
“她如今在扬州,等打了胜仗,我带史大嫂去看她?”
李夷春霎时变得兴奋至极,拍手道:
“那太好了!我有许多话要同她讲呢!”
说罢,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陈酿。
这个李夷春,对七娘的心事倒是了如指掌。
陈酿方道:
“我过会子与她回信,史大嫂有什么想说的,我也一并捎去就是了。”
李夷春笑了笑:
“女人家的私房话,哪能让陈先生捎?”
“去去去!”史雄道,“谁还稀罕听了!”
陈酿遂打趣道:
“史大哥如今越发有大将之风,连史大嫂的话也敢顶回去。”
史雄有些尴尬,只道:
“这话说的!”
他又朝李夷春看了一眼,道:
“就说不让她跟来,偏要来!”
李夷春很是不屑,抡起拳头道:
“我如今是梁夫人的副将,岂不比你大些?论武艺,论军衔,你自然都要听我的!”
她口中的梁夫人,便是韩世忠的妾室梁红玉。也是为女中豪杰!
史雄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只得讪讪。
陈酿含笑看着他们,吹起短笛来。
笛声悠扬,随山丘绵延,为这战场添了一分柔情。
也不知,能否飘到扬州去。
这些日子,韩氏每每路过七娘的屋子,便要进来问一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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